“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活着回來。”
“故人的酒,錯過難再相逢。”周逍轉身離去,“但是陌生人的酒,不喝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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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墉廢墟已被毒水腐蝕得面目全非,但周逍仍覺得很熟悉。那失了喙的仙鶴銅像是擺在桑柔殿前的,這半截鐵鏈是赤霄練劍場的,還有這些半成品的劍,似乎是依紫電清霜劍訣所鑄……
從未見過,卻感覺很熟悉。見到這滿目蒼夷,周逍心中竟泛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凄涼。
他獨立寂靜無聲的廢墟之中,還未聆聽到過去的繁華與莊嚴,卻聽到地下一個陰陰的聲音傳來:
“你終于來了!我等了你三百七十三天……你,終于來了!”
“妖王大人一向可好。”
“身中劇毒,被壓在這暗無天日的沉島之下……本王自然好得很!”
本王?呵,一向不把妖王之位放在眼裏的岑七娘……竟也開始自稱本王了。她從前不願爲妖界之民貢獻半點力量,如今卻需要妖界救她脫出困境,也真是天意弄人。
“攝政王怎麽說?路芬芳人在哪裏!”岑七娘迫不及待開始追問。周逍卻不緊不慢回答道:“不管路芬芳身在何處,昆吾劍都是一樣在這裏鎮壓着陛下,陛下爲何執着于這沒有意義的問題?”
“周逍,你少給我揣着明白裝糊塗!路芬芳修爲不高,中毒卻深,就算清音有大羅金仙的本事,她也不可能撐過一年!她……根本已經死掉了,是不是!”
周逍沒有回答。殘垣斷壁間,四處回蕩着“是不是”聲。
“如果路芬芳死了,昆吾劍失主,光憑太素長老的陣法自然壓不住陛下,陛下就可破陣而出。”周逍道,“若真有這樣的好事,我早就禀報了攝政王殿下,又何必苦苦追尋這一年的時間?”
“你不說是因爲你猶豫!你在猶豫幫修仙界,還是繼續效忠于我!”
“陛下,我爲何要幫修仙界?”
“因爲你曾經的身份!”
“我曾經什麽身份?我不知道。”周逍盤膝坐在地上,一劍掃開一隻正在爬近的毒蟲,“我也不敢欺瞞陛下,我剛剛去過紫翠山,見了清音,他說我并不是他的故人。修仙界對我無半點拉攏之意,我究竟有何理由背叛陛下呢?”
周逍這話,倒堵得岑七娘說不出話來。清音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周逍就是周重璧,既知道,爲何不把真相和盤托出,讓他終止與妖界合作呢?
岑七娘想不出原因。但經過這一年的時間,她終于可以确定一件事:路芬芳真的死了。修仙界三緘其口隐瞞路芬芳毒發身亡的消息,卻是欲蓋彌彰;周逍,也實實在在動搖了,他或許自己想起從前的事來了。
哼,想起來就想起來吧,反正洞天壺碎裂,他的修爲盡失,到了此處也是物盡其用了。她重見天日的時候就要到了!
“攝政王殿下也迫切希望早日救陛下出來,天擊虹那邊,族長們正在爲另立新王之事争論不休。”周逍道,“但陛下埋于毒源下太久,妖力虧虛,恐怕承受不住陣法崩壞之力。”
岑七娘道:“這一點本王早已料到,你去幫我弄一樣東西來!”
“陛下請吩咐。”
“石盂、珠丘、鎖雲囊。”
“這……這三樣靈寶不是路芬芳之物麽?”
“是,有了這三樣寶物,憑這法陣有再大的力量,也能吸收進去。”岑七娘道,“石盂和鎖雲囊還可淨化我體内之毒,豈不是兩全其美?”
“我連路芬芳都找不到,又去哪裏尋這三件寶物?”
“哼,這個簡單,你隻管往黔地瑤山蜘金洞去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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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香洞,望山洞,廣寒洞……周逍幾乎信步閑遊,便走到了中央洞穴。六年前的打鬥痕迹沒有被時間模糊,髯蛇的碎骨頭還散落在地,一如當時被上血刀劈碎的樣子。
周逍憑直覺走進東邊的洞室,見一石頭幾案翻倒在地,底面上密密麻麻刻滿了小字。他蹲身撫摸,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感覺。他猛得回頭,忽然看到一個杏黃衫子的少女乖巧得蹲在他身旁,握着小毛筆抄錄這些文字,那神情又認真,又好笑。
路芬芳……這不是路芬芳嗎。她沒死,她果然藏在這裏?
周逍伸手觸碰她的手臂,那溫暖的小影卻瞬間化作一團煙,不見了。
是……幻覺麽。
周逍轉身,卻見路芬芳執一樹枝舞劍。她暖媚如九重葛,清冶如格桑花,舞起劍來英姿嬌窕,卻有一股淡淡的青澀。這是什麽劍法?舞倒金樽?雪宮風榭?星拱北辰……這一招是,桃雨磨香?
不對不對,這一招應該是這樣……
周逍拔劍,與路芬芳之影同舞。那影子似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出劍卻心領神會,每每與他應和。他曾在幾時舞過這劍法呢?在朝陽剛起的山崖上,還是在滿目青翠的茅廬旁?
他記得那個下午。他躺在婆娑園中,漫天花雨裏都是她的笑容。
“你知道嗎,以前在齊雲山的時候,我每天就呆在那個山崖上等着她,等啊等的,她老也不來,也不知道都在忙什麽呢。”
“你是傻子麽?你不會自己去找她呀?”
“我自己去找她……這個,咱們男人能不能要點面子啊?成天跟着一個小丫頭片子屁股後面跑,像什麽樣子!”
“你還少跟着她跑了?瑤山是你自己厚着臉皮跟去的吧?還說什麽‘有正事’,裝得跟真的一樣……你除了找她還把什麽事當正事?她上次和你吵架就是逼你表白呢,你打算裝到什麽時候?”
“不裝了。”
“啊?”
“等她回來,我就告訴她。”
“告訴她什麽?”
“我喜歡她!我是真喜歡她,真喜歡真喜歡真喜歡!”
“那等她來了你别慫啊。”
“孫子才慫!”
“誰慫誰是孫子!”
他一個分神,手中劍差點飛出去。驚醒時分,路芬芳的影子不知何時又消失了。
甜言蜜語,總是說給不相幹的人聽。心底裏未能實現的願望,他從未忘記。
周逍覺背後涼風襲來。這石室暗處的密門,不知何時已經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