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思及此事,史闡立便有些頭痛,江南女子多娟秀,是出了名的,怎麽卻找不到一些像樣些的姑娘?難道都是被人藏起來了?本來還有其它的途徑,他也曾經去牙行裏看過,隻是牙婆們熱心介紹的姑娘都是從江北逃難來的可憐女伢子,雖說是父母在賣,但身條都沒有抽出來,史闡立總有些下不了手,也害怕範閑生氣。
說到那位門師,史闡立的腦袋就更大了,真不知道那位小爺心裏在想些什麽事情,前天從内庫回來後,便一頭紮進了鹽商讓出來的華園裏,整日介的閉門不出,連馬上要到來的内庫開門招标一事也似乎沒有做什麽準備。
史闡立今天穿着一件棉袍,雖然如今是商人的身份,卻依然脫不了十幾年寒窗苦讀所養出來的讀書人作派,他的手撫在馬車光滑的廂壁上,卻沒有上車。
車旁的侍衛好奇地看着他。
車旁無數行人走過,就在這車水馬龍的蘇州城大街上,史闡立忽然走神了起來,他望着那些面色安樂的江南百姓們,微微皺眉,回思起這一年來的過往,對于自己的選擇忽然多出了幾絲惶恐之感。
楊萬裏在杭州那番談話之後,雖然這些人依然以範閑爲首,堅定地往着那個不可知的将來邁去。但是史闡立與那三位同窗不同,他已經淡了仕途的念頭,開始爲範閑打理一些隐秘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隐秘的消息,所以越發覺得範閑這人有些難以捉摸——自己這些人是想濟天下,養萬民的,可是門師大人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他心裏明白,抱月樓的擴展一方面是爲了方便範閑在監察院之外,有第二個探知天下消息的途徑,但更重要的目的,卻是爲了方便範閑日後洗錢,門師的所作所爲或許是爲了一個良好的目的,但是在達到這個目的的過程中間,或許卻要犧牲許多,比如無辜者的性命,比如讀書人一直禀承的正道,比如似乎每個人都應該有的……良知?
到了今天,史闡立當然知道,範閑已然是一位權臣,而不是自己期望中的明臣,但他更明白,如果要做一位能夠青史留名的明臣,攫取權力,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這個過程中,明字就會顯得太愚蠢了。
這是一個哲學上的兩難命題,史闡立陷入其中,卻找不到任何答案,隻好沉默地上了馬車,将賭注壓在了自己對門師的信任上。
馬車是開往太平錢莊的,最近史闡立一直在那處調銀子四處使用,那足足五萬兩銀子的份額,實在讓他有些惶恐,小範大人的銀子,未免也太多了些,隻希望他将來拿夠了足夠的權力與金錢資源之後,還能記得當初所想的事情,爲這個天下做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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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麽。”範閑滿臉平靜看着面前的楊萬裏,從内庫回到蘇州之後,他将楊萬裏傳了過來,雖然按理講,楊萬裏不能擅離職守,範閑屬于亂命,但是有個欽差大人的身份,想必富春縣的官員,包括上州的大人們,都不敢對楊萬裏多加指責。
楊萬裏歎息說道:“老師,學生隻是擔心,這官場險惡,而且極能誘人以奢華權欲……”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在範門四子當中,範閑最喜歡的其實就是楊萬裏,因爲這小子說話夠直接,而且一直牢記童年寒苦,剛正不阿不論,清廉自持也屬異類。範閑雖然不是個清官,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清官的欣賞,而史闡立雖然心中自有清明,但卻隻肯将事情悶在心裏。至于另外兩人,成佳林過于中庸求穩,唯有侯季常,這位當年京都與賀宗緯齊名的才子,心思厲刻,實在是做事的好人選,隻可惜目前遠在他州,範閑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
他揮手止住楊萬裏有些過了頭的擔憂,笑着說道:“我之心性堅定,又豈用你來擔心?不要總怕我滑向邪惡的深淵,習慣了黑暗,便看不到光明。”
楊萬裏微怔,複又想到自己的門師是何等人物,怎會那般不濟,自己的擔憂或許真是過頭了。
“金錢,隻是工具。”範閑說道:“但凡貪欲之輩,總是需要用金錢來換取某種生理或是心理上的快感,而對于一個足夠有錢的人來說,貪錢……如果不是爲了數銀子,那麽一定是爲了某種目的。”
楊萬裏搖頭說道:“欲壑難填,世上太多這等事情。”雖然範閑經常蹦出些有些奇怪的詞語,但楊萬裏已經習慣了,反正聽得懂大概的意思。
“我又不是太監。”範閑笑着說道:“對于銀子這種東西,沒有什麽特别的愛好。”
楊萬裏苦笑,心想您若不愛銀子,那何必用史闡立的名義經營青樓?尤其是此次針對明家與内庫的行動,很明顯是要截銀子下來,而到時候交回朝廷手裏的,又有多少呢?
範閑根本不理會學生的腹诽,很直接說道:“這次喊你過來,是有些事情要向你交代一下。”
楊萬裏雖然對于範閑的某些行事手法極不認同,心裏有些抵觸情緒,但對于範閑交待下來的事情,隻是不違律亂法,執行起來是極爲用心用力。
“請大人吩咐。”他看着範閑一臉正色,以爲是政務上的事情,所以改了稱呼,極爲嚴肅地應道。
範閑看了他一眼,斟酌着說道:“馬上京中會來任命,将你調到工部,我事先通知你一聲,免得你有些摸不着頭腦。”
楊萬裏聽着這話一驚,還真有些摸不着頭腦了,自己在富春縣上做的好好的,依慣例明年就能入州,仕途看好不說,而且這也是正途。他雖然是個忠懇之輩,卻不是不明白官場之中的糾葛,當然清楚當初春闱後,爲什麽門師會讓自己等三人下入到各州郡,而不是想辦法留在京都的各部司之中。
因爲範家在京都的勢力已經足夠雄厚,所以需要在外郡有些助力,這就是楊萬裏會被發到富春縣的緣由。
所以此時聽着自己要被調入工部,楊萬裏便有些不明所以,以自己的品秩,在京外還可以幫門師做些事情,回京之後,官卑位低,連話都說不上……門師大人這個安排不知道有何深意。
看出了他的疑惑,範閑輕聲解釋道:“從地方入工部,依慣例會上調半級,你不要以爲這又是我做的手腳。至于爲什麽讓你進工部,你也不用多加猜疑。”
楊萬裏疑惑地點點頭。
“工部下有四司。”範閑盯着他的眼睛說道:“慶曆元年新政時,水部司被改作了都水清吏司……這次,你要進的就是都水清吏司。”
楊萬裏微微張嘴,以爲自己能猜到門師準備做什麽事情,一張嫩臉漲的通紅,說道:“大人,雖說河工修葺耗銀無數,但是這個銀子……可是動不得的。”
範閑一愣,旋即笑罵道:“你生的什麽豬腦子?杭州城裏那通罵,還沒有罵醒你?”
楊萬裏這才回過神來,想到門師就算要貪銀子,放着屁股下面的江南明家與内庫不管,怎麽會将手伸到河工之上,自己肯定是想差了,極爲羞愧地連聲歎息。
範閑沒好氣地瞪了他兩眼,歎息着說道:“你這個莽撞性子,也得改改,在我面前倒好說,入工部之後,對着那些奸滑無比的官員,還是這樣,我怎麽放心讓你去?”
楊萬裏一咬牙說道:“聽老師的話,學生日後一定沉穩些,請老師交代。”
範閑微一沉默,緩緩擡起頭來,盯着楊萬裏的雙眼,一直盯到他的心裏有些發毛了,才平靜說道:“都水清吏司……負責審核發放朝廷拔往沿江治河所需的銀兩,數目十分巨大,尤其是去年大江決堤,死傷無數,今年朝廷隻要國庫狀況稍微一好轉,陛下一定會拔足實銀。而我,讓你去都水清吏司,就是要你……看着這筆銀子。”
楊萬裏愣在了椅子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河工?大堤?洪水?洪水一般的銀子?世人皆知,河運一項乃是國計民生中最耗錢的事務,尤其是慶國這十幾年來,年年修河,年年決堤,銀子像洪水似地往裏面灌着,卻沒有聽到半個響聲。
一方面是天老爺不給面子,另一面自然就是人禍了,從京都的工部,再從河運總督府往下的各級官員,都不知道從這筆數量龐大的銀子裏撈了多少好處,貪腐之禍,甚于洪水。
陛下當然也心知此事,四年前大河決堤,監察院詳加調查之後,當朝梃殺了那一任的河運總督,據說那位河運總督家中積産累國,而且背後的靠山是太後。隻是慶國皇帝如此厲殺,依然止不住河工這路的貪腐風氣,而河運總督的位置也已經空了四年,沒有人接任。
加上最近幾年内庫的收益一年不如一年,兩線征戰,國庫空虛,大河兩岸的水利設施年久失修,這才造成了去年大江決提所帶來的可怕後果。
連皇帝陛下都沒有辦法完全解決的事情……讓自己去做?
這個事實由不得楊萬裏不傻,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治一郡一州的能耐或許是有的,但要治河,涉及天下萬民生死,可不敢講這個大話。
于是他惶恐拜于範閑身前,連聲請辭。
範閑看着他,搖搖頭說道:“慌什麽呢?隻是讓你去看銀子,又不是讓你上河填土。”
“爲保大江之安,萬裏便是上河填土又有何懼?”楊萬裏苦笑應道:“隻是老師既然想着河工,便知道此事幹系甚大,稍有差錯,便是水淹萬民的悲慘事情,學生實在不敢應下。”
範閑冷笑說道:“不是想做一位青史留名的清官嗎?我這便是讓你去咱大慶朝最黑的貪官窩子,你卻不敢去?”
楊萬裏面色一紅,緩緩低下頭去。
範閑也不再說話,隻是冷漠看着他。
良久之後,楊萬裏終于勇敢地擡起頭來,咬牙說道:“便依大人。”他心裏想着,就算到時候被陰死在河運衙門,也總能出些力,正如門師所言,既然要爲天下謀利,又何用惜身?
範閑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之色,和聲說道:“舍得一身剮,敢把……咳咳,總督拉下馬。”
楊萬裏一愣,心想這句話有些古怪。
範閑掩飾着笑道:“更何況如今河運總督的位置一直空着的,有我範家與監察院看着你,河運衙門雖然深如龍潭,但那些貪官們如果想用陰私手段對付你……也得看我,答不答應。”
楊萬裏一想,對啊,自己有門師這麽個大靠山,還怕那些人做甚?他倒也是心緒轉變的快,面上馬上浮現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似乎這時候就準備沖回京都報道,然後趕緊趕往大江之畔,去盯着朝廷的銀子是不是花到了實處。
範閑看着他這神色,忍不住笑了起來,旋即正色說道:“但有一句話,你得記清楚了。”
“請老師吩咐。”
“你……隻能管銀子,不能管河工。”範閑十分嚴肅地看着他。
楊萬裏微愣,心想修河之事利國利民,爲什麽自己不能做?
範閑盯着他的眼睛,極爲認真說道:“修河,自然有專業的工部司員們去做,你隻要保證銀子用到了正途上,河工萬萬不能管……這世上,最害怕的就是外行管内行,你以爲修河就是将堤岸填高這般簡單?”
楊萬裏臉上露出理所當然的神色。
範閑心裏歎息一聲,叮囑道:“我讓你去工部,隻是用你之清明誠懇,眼裏容不得沙子,卻不是倚重你連半吊子都沒有的治河本事。”
他看着楊萬裏雖然應下,但依然似乎沒怎麽聽進去,便寒聲冷笑說道:“莫要以爲我這話是在說笑……楊萬裏,你給我聽清楚了!”
楊萬裏下意識裏站身了身子。
範閑盯着他一字一句說道:“如果讓我知道,你敢對河工修葺的具體事務指手劃腳,敢仗着我的名聲亂出主意……我馬上派人來将你斬成三十六段。”
楊萬裏被範閑寒冷的眼光一逼,身子一顫,知道門師是極爲認真地在交待,趕緊端正态度,誠懇應下。
二人又交待了一番赴任後的具體細節,以及在河運總督衙門裏可以信任的事情,這時候範閑才真正地相信楊萬裏并不是自己以往印象中那般愚魯,對于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應該能比較圓滑地解決,便開始說出今日談話的重點。
“我讓你去都水清吏司,其實并不指望你能消除掉河工一路陳年已久的貪腐蔽風。”範閑若有所思說道:“監察院在那邊也有不少釘子,但是官員數目太多,與朝中的瓜葛太深,牽一發而動全身,總是不好處理。”
楊萬裏雖然有些訝異,但這個時候也終于學聰明了,沒有發問,而是靜靜聽着。
“所以說,朝廷拔到大江的銀子……到最後,總是會不夠的。”範閑嘲諷說道:“不管你信不信,但總之到最後都是會形成這種局面,就算陛下拔下兩百萬兩銀子,工部依然會喊不夠。”
“本來如果徐徐圖之,也不是完全不能扭轉這種局面。”
範閑眯眼說道:“隻是時間上有些來不及……去年大江決堤,沖毀了不少堤壩,讓長年失修的兩岸堤防與水利設施愈發的不堪,而去年冬季水枯之時,正是修河的大好時機,偏生那時候國庫裏卻沒什麽銀子……那今年怎麽辦?”
“今年如果不發大水,那是咱們大慶朝的運氣好。”他冷笑說道:“萬一再發大水,那可就抵不住了,而河工一事,還要倚仗那些官員,所以并不适合監察院有什麽太大的動作。”
楊萬裏這時候才隐隐察覺到門師大人身在蘇州,心卻在天下黎民之上,心頭微暖,試探着說道:“國庫調銀不夠,而且已經到了春天,就算能挺過春汛,可後面還是需要銀子。”
“這就是我讓你去工部的真正目的。”範閑平靜說道:“我會籌措一筆很大的銀子,其中大部分會經由戶部入國庫,再調往河運衙門,但是先前說了,沿途苛扣,不知還會剩下多少,最關鍵的是,我怕時間上來不及,所以另外的那部分銀子,我會直接調往河運衙門,由你接手。”
楊萬裏大驚失色,範閑口中所稱的很大一筆銀子,那數量肯定極爲恐怖,想來一定是從内庫中索得,隻是這筆銀子按理講應該歸入内庫,再依陛下旨意分拔至國庫,像範閑所說的直接調銀……這往小了說也是私動國帑,往大了說,和謀反也沒什麽區别了。
“時間太緊。”範閑無可奈何說道:“往年的銀錢調動要耗上大半年,到那時節……娘的,大江早決堤了,官僚主義害死人啊。”
楊萬裏這個時候當然清楚,範閑這麽冒險和沒有收益的搏命做法,肯定不是爲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确實想讓修河一事趕緊走上正途,心中雖然感動,但更多的還是對門師的擔心,焦急勸說道:“大人,此事定要慎重,萬一被人知曉……那可如何是好?”
範閑笑了笑,說道:“怕什麽?難道陛下還舍得将我殺了?”
楊萬裏一想,倒确實是這麽回事兒,雖說這筆銀兩的來源無法交待,但隻要是用在河工上,又不是用在私蓄死士上,皇帝陛下怎會與自己的兒子過不去?
“那筆銀子的來源?”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其實也清楚這銀子的來路肯定是見不得光,隻是不問清楚,總是有些不自在。
“坑蒙拐騙偷,我是個喜歡吃大戶的人。”範閑笑着說道:“馬上内庫開始招标,銀子你不用擔心,關鍵是把這筆銀子要運作好,監察院四處會幫你處理具體的事務,工部裏面也有人會替你遮掩,你不用過于擔心。”
楊萬裏一聽這話就明白了,這麽大筆數量要用非常規渠道灌注到河工一事之中,當然必須是朝廷高層睜一隻眼閉一隻睜,說不定事後的總謀劃,便是門師的父親大人,那位一直顯得有些沉默的戶部尚書。
“我的銀子會越來越多。”範閑歎息說道:“會一年比一年更多,所以現在我愁的不是怎麽掙銀子,而是怎麽花銀子,怎麽才能花的愉快。”
這話有些嚣張,隻是明家的銀子還沒有騙到手,他卻就已經開始提前想着怎麽花銀子了,這事兒不免有些荒唐。
“河運總督空缺四年。”範閑對着自己最擰的門生微笑說道:“希望在不久的将來,你就是我大慶朝的河運總督,而且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不貪的河運總督。”
楊萬裏昂然而立,胸中紅日初生,豪情萬丈。
……
……
之所以要調蘇州的銀子入河工,爲了就是抓緊時間,搶在秋汛之前,對千瘡百孔的河堤進行最低限度的修補,楊萬裏自然不肯再呆,匆忙告辭而去,他要回富春縣交待,又要入京報道,又要折回河運衙門,這萬裏,果然是要萬裏奔波,辛苦去了。
範閑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等着馬上要到的那個人。
沒有等多久,海棠推門走了進來,像看神仙一樣看着範閑,半晌之後才輕聲說道:“問題是,你哪裏來的這麽多銀子?”
“明天内庫就開标了。”範閑笑着說道:“夏栖飛如果不是蠢貨,一定能将價錢擡到一個合适的程度,四成的定銀不是小數目,明家既然如此老實地雙手奉上銀子壓在轉運司裏,我總得把它花出去,才對得起明家。”
海棠搖頭說道:“京中已經來了監察禦史,江南總督府也會派員旁聽,這筆銀子,你根本動不了多少。”
她接着說道:“就算夏栖飛那邊能夠接下崔家的線路,可是要等貨物變成現銀,至少還需要七個月。”
範閑笑着望着這位姑娘家,說道:“反正是往北邊運貨,反正你們皇帝要出銀子,而且我這轉運司衙門裏壓着足夠的銀子,事定之後,我從太平錢莊裏調些銀子先用着,想來你們不會有太多意見。”
海棠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這倒也不錯,隻不過七個月的時間,你總是能還得起……隻是陛下并不知道你的安排,而且……用我大齊内廷辛苦攢了這麽多年的銀子……來給你們南慶修河道……這怎麽也說不過去吧?”
這事兒何止說不過去,如果北齊那位聰慧于内的小皇帝知道範閑如此玩法,隻怕要氣的吐血。
範閑一攤雙手,望着海棠悲天憫人說道:“朵朵,你曾經說過,天下子民畢是上天的恩寵,咱們要一視同人,如果大江決堤,淹死的是我南慶人,難道就不是人?你忍心看着這一幕發生?北齊内廷的銀子,明家的銀子,朝廷的銀子……還不都是天下人的銀子?我隻不過冒着極大的風險,用在天下人的身上,何錯之有?”
海棠微微一笑,點頭說道:“天下人的銀子用在天下人的身上,當然不錯,隻是日後若我大齊境内出現什麽災荒年景時,還盼範大人不吝支援才是。”
範閑想也未想,含笑說道:“這是自然。”
海棠似乎沒想到他答的如此之快,不由愣在了當地,不知道對方是真這麽想的,還是在随口打哈哈,畢竟這世上真的沒有國族概念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
……
海棠搖了搖頭,說道:“先不論銀子的事情,不過你今天倒真是讓我有些吃驚。貪銀子的官員權臣見得多了,但真沒有想到,你貪銀子居然會用在這些事情上。”
範閑緩緩擡頭,似笑非笑說道:“很難理解?其實很好理解……正如我先前與萬裏說的,銀子隻是工具,隻是用來謀取生理與心理快感的手段,掙銀子難,花銀子更難,怎樣才能花的舒爽?有人喜歡買馬,有人喜歡買美姬,有人喜歡買莊園當地主,有人喜歡買官位。”
“而這些,對于我來說,都是太簡單的事情。”範閑繼續說道:“我既然要花銀子買樂,就得花一筆最大的銀子,買一個世上最大的樂子。”
“獨樂樂,衆樂樂,孰樂?……”範閑開始用孟老夫子教育海棠。
海棠微笑着坐了下來,說道:“原來歸根結底,你還是隻想讓自己過的更快活些,就像以前你在信中提過的那樣,你希望這個世界能更美一些,你生活在裏面,也會更自在一些。”
“不錯。”範閑笑着說道:“就算錦衣玉食,權富集于一身,一朝國破人亡,如何享受?就算高歌輕台,有美相伴,雲遊天下而不攜半絲雲彩,可身遭盡是餓殍腐屍,黑鴉啄食,如何能夠快意?養狗咬人而哈哈大笑,這是很沒有品質的纨绔生活,我卻是樂不出來的。”
他最後下了結論:“一人好,萬人不好,這樣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
……
海棠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無助地搖了搖頭:“真不知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範閑想了想後,很誠懇地說道:“爲什麽一直都沒有人相信,其實……我是一個好人。”
海棠低頭,隐去自己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輕聲說道:“好人……明天内庫開門招标,你打算繼續做一個好人?”
範閑的臉色平靜了下來,說道:“在某些時候,我不僅不是一個好人,更是一個惡人,一個屠夫,不過,這兩者并不沖突。”
海棠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似乎是很随意地問道:“這兩天晨間,你又開始恢複了修煉,真氣的狀況好了些沒有?”
其實從杭州城西湖邊開始,範閑每日晨昏之際的例行冥想便開始恢複了,隻是不知道爲什麽,他下意識裏躲着海棠,似乎有些事情隐瞞着對方。
此時海棠當面問了出來,範閑也沒有應下去,隻是含笑搖了搖頭。
海棠淺淺一笑,又問道:“你先前說的花銀子之論,确實新鮮,不過天下多有不平事,寒苦待濟之民甚多,爲什麽你第一項就選了河工?”
“各地善堂,會逐漸開起來。江北一帶的流民,朝廷會想辦法安置,我與陛下曾經商議過。”範閑平靜說道:“内庫的銀子,至少有一部分我必須攥在自己的手裏,然後用來做一些合适的事情。”
“這是某位前輩的遺願?”海棠好奇問道。
範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你還沒有回答我,爲什麽第一項就選了河工。”
範閑依然沒有回答,隻是腦海裏平空出現了一幅圖畫,那畫上清麗的黃衫女子,正站在河畔的山石之上,滿臉憂患地看着河道中兇猛的洪水巨龍,看着對岸河堤上辛苦着的民夫們。
“先休息吧。”他輕聲說道:“明天内庫開門,還有一場仗要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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