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閑身在半空,占了天勢之利,狼桃腳踏實地,借了地勢之實,兩股宏大的真氣沖撞在了一起,就連二人身周的草都被壓碾成了碎末。
狼桃悶哼一聲,系在手腕上的彎刀向後擺去,噗哧一聲刺入了肖恩的胸口!
雖然這個雙套局,但如果殺不死範閑,也必須首先殺死肖恩,這是他的老師苦荷一直盯囑的一件事情。
範閑雙掌灼熱一片。狼桃身體圓融一轉,帶動兩柄彎刀像風車一樣地斬向他的胸腹,這潑雪似的刀,奪魂般來了。
此時肖恩斃命在即,範閑不能再逃,再沒有玩貓捉老鼠遊戲的可能——所以他将牙一咬,做了重生以來最冒險的一件事情,根本沒有理會狼桃那蘊含着無上威力的彎刀,而是伸手抓住了肖恩頹然無力的衣領,隻是于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微微屈膝,擡起了自己的左小腿。
當的一聲脆響,這很明顯不是彎刀斬入人肉所能發出的聲音!
範閑悶哼一聲,一個翻身便躍過了狼桃的頭頂,左手卻極其細微的伸指一彈。這是……小手段。
狼桃耳垂微痛,眉梢微飛。
範閑小腿處如遭雷擊,無比痛楚,但整個人卻借着這刀勢,捉住了肖恩,完好的右足在地面上一點,整個人已經沖了出去,沖向了前方空無一人的地帶。
他沖向了懸崖,然後跳了下去。
……
……
狼桃面色木然,但内心卻是有些震驚,爲什麽自己那一刀斬在範閑的腿上,卻像是斬在了鋼鐵之上。他對自己的刀勢有極強的信心,圓融一刀的秘技,足可破金裂鐵,就算對方腿上穿着護甲,也一樣會被一刀斬斷……範閑爲什麽能擋住!
他和何道人掠向懸崖邊,探頭望去,此時陽光漸盛,卻依然無法驅散深谷裏的雲霧,隻見那一老一少的人影落入霧氣之中,再也無法看見,隻到很久以後,才聽到一個重物堕下的發出的砰聲。聲音極輕,但這懸崖極深,他們二人站在崖邊也能聽到,可以想見碰撞的激烈。
“摔死了。”何道人說道。
狼桃搖搖頭:“肖恩不容易死,範閑……我看更不容易死。”
狼桃與何道人二人,是上京城中屈指可數的幾位九品高手,居然還無法将重傷後的肖恩與初入九品的範閑當場絞殺,這個事實,讓兩位高手的心裏都有些凜然。
“這山峰爬不上來。”何道人皺眉說道。
狼桃向下看了兩眼,燕山石壁如刀,光滑如鏡,别說一般的武道高手,就算是天下那四位超凡入聖的大宗師,也無法憑借人力從這石壁上爬起來,所以他點點頭,默認了何道人的判斷,說道:“通知沈重,搜索山下。”
……
……
做完了後續,這兩位高手看着雲霧缥渺的山崖,想到先前的那場厮殺,不由皺起了眉頭,隻不過二人想的方向卻不一樣。
“爲什麽範閑要拼命救肖恩?”這是何道人的疑問。
“爲什麽範閑表現出來的實力,遠遠超過了小師妹的評估?”這是狼桃的疑問。
狼桃忽然雙眼寒一射,手腕一抖,刀尖準确無比地削去了自己耳垂上的那塊肉。何道人向來信服苦荷一脈的見識本領,眉尖一皺,便往自己大腿處望去,隻見那枝弩箭擦過的肌膚,雖然沒有受傷,卻依然有些發黑,寒聲說道:“這姓範的小子好毒。”
狼桃沉聲說道:“你難道忘了,南慶範閑最出名的功夫,就叫小手段。”
話雖如此,狼桃卻在想着先前的對掌,範閑雙拳所挾的霸道真氣實在是有些古怪,竟然凜凜然有侵伐之意,其暴戾處,比世上任何一種内家真氣都要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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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崖一般會碰見什麽?一般會碰見高人,美人,絕世秘笈,無窮财富。
範閑在跳崖的過程裏想着,自己背着的确實是位高人,可如果自己算好的落腳點差了些許,那家中的美人算是要說拜拜了,至于老媽留下的無窮财富,自然沒機會再去享用,說到打小練的那個無名絕世秘笈,估計五竹叔會燒了給自己。
五竹叔這位老師,雖然教學水平次點兒,但卻是個填鴨教育的忠實執行者,估摸自己到了地府,他也不能輕饒了自己。
話說當年,竹帥跳崖是小範閑最驚豔的一幕,所以他也時常練習跳崖,哪怕新婚蜜月在蒼山裏也沒有放過,到如今總算是有了一點小小的成績——至少背着個人,在滿眼皆霧的狀态中,依然準确地借着光滑石壁間的短松減速,找到了事先選好的落腳點,那塊稍稍伸出來的岩石。
範閑雙腿落到那塊岩石之上,體内的霸道真氣自然做出反應,反震而出,但是左腿處受了狼桃可怕的那刀,酸痛無力,悶哼一聲,半跪在了地上。
便在此時,他依然沒有忘記将一塊大石頭掃下崖去,半晌後傳來了堕地的聲音。
……
……
“傻了吧?”岩石後方有一個小洞,洞一點都不深,渾身傷口的肖恩正靠在那裏,滿臉嘲諷地看着範閑,“我看你怎麽上去。”
範閑聳聳肩,自然不會告訴這臨死老頭自己的秘密,眼睛往洞裏瞥了瞥,确認了這個洞與姓張的沒什麽關系,便喂了肖恩一顆藥吃。
肖恩也不客氣,吞藥入腹,滿臉嘲諷地望着範閑,說道:“如果是二十年前,就憑狼桃和何道人這兩個晚輩,怎麽可能是我的對手。而你呢?堂堂慶國監察院提司,陳萍萍和費介的接班人,卻被别人逼下了懸崖,隻有等着慢慢餓死。”
範閑也不生氣,笑眯眯說道:“當一個老人總喜歡說當年的時候,大概就是他快死了。”
肖恩面色不變,說道:“我本來就要死了,活了這麽多年,死也不算虧,問題是你還年輕……所以不明白,你爲什麽要來救我。”他頓了頓又說道:“不過你怎麽敢往雲霧裏跳?”
“你那個幹兒子隻會打仗,根本不會搞這些事情。”範閑從頭發裏取出細針,紮進肖恩的身體裏幫他止血,“連錦衣衛都能查到你們會合的地點,更何況是我,當然是事先就做好了準備。”
肖恩任他施展醫術,白了一眼說道:“你這針有毒。”
範閑沒好氣道:“反正你都要死了,反正你身體裏面好幾百種毒,多一種又怕什麽?”
肖恩咳了兩聲,眼神漸散,将死之人,連性情都變得似乎古怪了些。
範閑看着老人那張因爲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慘白的臉龐,忽然問道:“當沈重圍住小院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上杉虎營救你的行動一直都在錦衣衛的算計之中,你爲什麽還要繼續?”
“繼續什麽?”
“繼續扮傷員,辛苦無比地往城外奔,明知道會有高手等着你,明知道接應你的人們早就被清除了。”
肖恩看着他忽然尖聲笑了起來:“也許隻是順着那些人的意思,爲了誘你出來,好讓你給我陪葬。”
範閑聳聳肩說道:“說點兒正經的吧。”
肖恩的目光像是跨越障礙物一般輕松地越過範閑的肩膀,投向了幽靜的深谷之中,此時太陽越來越烈,石壁前方的雲霧終于漸漸散開,可以看見遙遙前方的那面山壁如破裂了的黃色鏡子一般,有一種别樣的美麗。
“嗯,我被關的久了,所以……就算死,也不想死在牢裏。”肖恩如是說。
範閑順着他的眼光望去,發現對面的山壁光滑無比,偶有縫隙像閃電的紋路一般四散裂開,要隔着老遠,才能有一株頑強無比的小樹生長出來,展露着可憐卻又可敬的綠色。
“此處黃山青樹,下有綠水白霧,正是一座好墳。”
範閑微微笑着,開始整理自己左腿上的褲管,監察院防火防盜防利器的衣服,居然被狼桃的那一刀生生震開了一道碎絮口子。他從靴子裏取出費介老師留給自己的黑色細長匕首,輕輕撫摩着上面微微有些變形的刀身,歎息說道:“謝謝侬,我可不想改名叫範萍萍。”
……
……
“你爲什麽會如此愚蠢的出手,從而将自己陷入死地?”肖恩有些好奇地看着範閑經過喬裝之後的面龐,枯幹的雙唇邊滲出一些不祥的血沫子,或許人到臨死,好奇心會越發地強烈起來。
範閑将匕首擱在腳邊,開始按摩自己僵壞的小腿經絡,平靜說道:“當我發現這是北齊人的埋伏時,确實準備退走。但是看見你要死了,我也不知道腦子爲什麽忽然壞了,蹦了出來。”
其實道理很簡單,範閑要知道肖恩的秘密,要知道神廟在哪裏,要知道神廟與葉輕眉的關系,與自己重生到這個世界的關系。在自己的生死、身世與嚣張老媽的來龍去脈之間,一向惜命無比的範閑,終于奢侈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