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緊地攀住樹枝,胸膛已經開始起伏不停,呼吸有些急促,不由自嘲想着,人老了,果然就不中用了。
月色入林,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七位背負長刀的厲害角色,正用一種很謹慎的方式,向自己藏身所在逼了過來。肖恩其實也有些震驚,自出大獄之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使團裏的虎衛,他不知道慶國什麽時候在監察院六處之外,又擁有了如此強悍的一批武力。
但他更擔心的,還是那個叫做範閑的年輕人。肖恩早就清楚,對方是立意要殺自己,所以才會故意賣了個破綻。
翻過林旁的那座山,便是霧渡河,肖恩最隐秘的弟子所派出的接應隊伍,就在國境線那邊等着他。
肖恩眼中寒芒一現,決定搏一把。此時距離他遁出使團營地已經有兩個時辰,追蹤與反追蹤也沉默肅殺地進行了兩個時辰,遠處東方的天邊已經透出淡淡的一抹白,而大湖旁邊特有的乳白濃霧也開始在矮杉林裏升騰了起來。
大霧漸漸彌漫在林間,這正是肖恩的機會,他悄無聲息地滑下樹枝,整個人的身體平伏在滿是腐泥的地面上,像泥鳅一般,向着七位虎衛搜尋的方向,勇敢地逆行。在泥地上爬行着,肖恩漸漸找到了那種熟悉的感覺,那種很多年以前,自己還是北魏小密探時,出生入死時的感覺。
老人将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壓抑到了極緻,體内精純的真氣支撐着他有些不濟的精力,在大霧的掩護下,馬上将要與那七位戰力強橫的虎衛“擦腳而過”,雖然有些狼狽,有些失了一代奇人的風采,但隻要能夠突破此林,順利自由返回北方,一切都似乎不在話下。
……
……
咄!咄!咄!
三枝像毒蛇一樣的弩箭,像長了眼睛一般,如閃電急雷射向了肖恩依貼在地面的身體。肖恩的身體像是本身有某種感應功能一般,在弩箭及體之前,已經往左生生橫移了數寸,才躲過了被刺穿的厄運。
但這樣一來,他的行蹤就已經暴露了,那七柄如雪噬血的長刀,化作了一道恐怖的羅網,直接罩向了那處的上空。
一聲悶哼響起,肖恩已經消失在了原地,一代強者的真實戰力終于在這一刻爆發,林間的空氣裏噼噼啪啪一陣碎響,在須臾之間,老人已經飄到了七柄長刀的外側,身子往前一傾,其勢竟将夜末濃霧都震散開來,啪啪兩掌拍在了長刀之上!
長刀頹然無力地斷開,兩名虎衛悶哼一聲,被肖恩的一雙肉掌震的向外飛去,身體摔打在樹木上,将兩株小樹撞的從中折斷。
高達狂喝一聲,雙手握住長刀柄,對着那個像鬼魅一樣,滿頭白發披散的身影,砍了下去!
這一刀呼嘯而至,肖恩卻是面無表情,隐藏在白發之中的那對眼睛泛着幽幽的光芒,雙掌一合,身體消失在霧氣之中,将高達這勢不可擋的一刀避過,一掌擊出,勁風讓高達暫避一瞬。
便一瞬間,剩下四名虎衛的長刀,又如雪随至,籠住了肖恩的全身。
肖恩一聲厲嘯,雙腳蹬地,腐泥亂飛,十指迸出,無數削成尖細針狀的木條向四周刺了過去!
四名虎衛聽着嗤嗤破風之聲,雙手握住長刀疾舞護住全身,刀柄處更是貼在面前,生怕這些不知名的暗器刺入自己眼中,饒是如此,依然是感覺身上驟然間多出幾絲刺痛,雙手之上,更是布滿了細木絲。
高達再劈一刀,強勁的刀風刮走撲面而來的木刺,雙手握刀,擡頭向上望去,隻見肖恩的身體已經化作了一道淡影,穿透濃霧,将至林梢。
……
……
嘩啦啦啦,新近生長出來的樹葉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震的四處散飛,範閑籠在黑色衣裳裏的身體,像一塊天外來石一般,橫空砸向上升到最高處,真氣将竭,伸手想要抓住樹枝的肖恩!
他一直隐身在一側,先前那三枚弩箭就是他發出來的,好不容易觑到如此好的機會,怎肯錯過?
電光火石間,他與肖恩已經撞到了一處,倒肘提腕,那柄細長的耀着黑光的匕首,狠狠向老人的咽喉處刺了過去!
但在這個時候,範閑忽然發現肖恩那雙隐藏在白色亂發中的眼睛,竟然是一片平靜!
肖恩的全副精神,其實也是放在範閑的身上,他等的其實也是這一刻。又是一聲尖嘯,從這位極其渴望自由的老人枯唇裏響了起來,雙手極其迅速地一錯,極巧妙的刁住了範閑持刀的手腕,另一隻手像隻毒蛇一般吐信,刺向範閑露在黑布外的眼睛。
二人勢道未停,狠狠地撞在樹上,而肖恩似乎連這個力量都算計在内,肘彎刻意地停留在後,竟是借着反震的力量,加速了挖向範閑雙眼的速度。
老人的手指瘦且枯幹,看上去十分恐怖,範閑的雙眼卻明亮了起來。
濃霧之中,兩隻膚色各異的手像擰毛巾一樣的擰在了一起,肖恩的眼中閃過一絲怪誕的感覺,似乎不知道黑衣範閑是怎樣伸出那隻手來的。
這是預判,一種對于敵人出手的預判,這是五竹大人棍棒教育下的良好結果。
肖恩再恐怖,也沒有五竹恐怖。範閑悶哼一聲,右手死死纏着肖恩的手腕,暴烈的真氣向對方體内攻了進去,而空着的手一橫,一道亮光劃破了白霧。
那是刀鋒!
肖恩豎掌,震住範閑的手腕,一膝頂向他的小腹,右手大拇指一摁,指甲裏那抹淡到極難看見的黑光微耀,險險從範閑的脖頸上掠了過去。
當肖恩大拇指一動時,範閑就搶先擰身,依靠着自己體内那股源源不絕的真力,強行避過了下方的那腳,身形一側,感到左肩上一涼,知道被對方藏在指甲裏的刀片劃破了血肉。
他左手的匕首被肖恩格住,右手與肖恩正比拼着内力,乍看之下,竟是無從施力。但肩痛一寒,範閑悶哼一聲,匕首之下锃的一聲伸出一截鋒刃來,倏然間斷掉了肖恩的一根手指!
肖恩再強悍,畢竟也已年老,指斷之痛,讓他的右手微松,範閑沉默着暴戾下壓,耀着黑光的細長匕首……狠狠紮進了肖恩的左肩!
……
……
此時二人仍然在下墜的過程之中,肖恩沉默,就像這一刀不是紮在自己身上,但依然張開了嘴,似乎有些痛苦。
一隻細針從老人的嘴裏噴了出來,直襲範閑的面門!
範閑左腳在肖恩的膝上狠狠一踩,一聲喀喇骨碎之聲後,身形強自拔高半尺,讓那枚針沒入了自己的胸口。他感覺胸口一陣悶痛,左手腕一轉,上下各有兩截刀鋒的黑色長匕首,像風車一樣割向肖恩的手腕。
啪的一聲,肖恩撤手,精純的真力讓他有足夠的能力震開範閑右手。
範閑右手看似無力向後斜去,在自己的發際一抹……然後像道閃電一般,彈了回來!指間夾着的那枚細針輕柔無比地紮進肖恩的脖頸中!
肖恩身體一僵,範閑也是胸口一悶,兩人終于砸到了地面上,震起一片陣年落葉腐泥,腥臭難堪。
一把長刀橫橫割了過來,發出一聲斬中某種血肉的聲音,濃霧再起,雙手握刀的高達看着近處衣裳上滿是斑駁血漬的範大人,卻發現沒有了肖恩的蹤迹。
範閑與肖恩這一段沉默的厮殺,似乎很久,其實也隻是從林梢到樹下這段下落的過程,短短刹那間,兩位黑夜裏的老少強者,沉默進行着人世間最兇險的比拼,二人那些看似尋常的擡膝轉腕,實際上卻凝結着當年北魏最精華的殺人技術,範閑從小修行的殺人心得。
雖不華麗,卻富有實效。如果換作任何一位強者與肖恩或者是範閑,在這濃霧夜末之中對戰,隻怕都會感到一股寒意。
這是兩位九品的暗殺者在厮殺,在這個世界上,這種場面出現的次數極其罕見。
“肖恩完了。”
範閑咳了兩聲,用戴着極薄手套的手,從監察院特制的衣服上拔出那枚險些要了自己性命的細針,再次确認了肩上的細微傷口的毒并不如何厲害,然後沉默地重新上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