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又至京都城門,但今時不同來時那日,範府的馬車上标記醒目無比,剛剛開啓城門的巡城司官兵稍一檢驗,便放幾輛馬車入城。畢竟巡城司前任長官焦子恒,便是因爲範氏長子被刺一事慘被裭奪職務,如今的巡城司官兵看着範家馬車上面的圓方标記便避之不疊,哪敢爲難。
車到範府,範思轍打了個呵欠下了車,對迎上來的下人吩咐道:“車裏有臘貨,先弄到後面收好,可不許偷吃,那可是大哥準備的人情!”接着一瞪眼睛吼道:“要是敢明兒林家姐姐吃麂子發現麂子隻有三條腿了,當心我親手把你們的腿斫一條來還賬!”下人們早就習慣了這位小爺的霸蠻脾氣,哪敢吱聲,老老實實地從車上卸下山貨。
護衛們也從後面的馬車上下來,王啓年走到馬車旁邊,靜候範閑下來,不料過了半天卻發現車上沒有動靜,揭開車簾一看,卻吓了一大跳,隻見馬車内空無一人,範閑與範若若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他趕緊跑到範思轍的身後,問道:“小公子,請問範大人呢?”範思轍回頭看了他兩眼,教訓道:“瞧你這緊張勁兒,我哥和姐路上就下了車,大概郊遊去,不愛看見你們老跟着。”
王啓年吓了個半死,這次能回監察院全虧了這位範大人,陳萍萍院長親自接見自己的時候,更是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保證範大人的人身安全,不能脫離視線,哪裏想到範大人出城一趟,竟是偷偷将自己一行人甩下了。範思轍看他緊張的表情,皺眉說道:“他說下午就回來,你們不用太緊張。”他其實并不知道王啓年這些人的真實身份,開始還以爲是父親派給範閑的高手,後來隐約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卻也懶得往深裏去想。
王啓年也不再理會這位二公子,向屬下使了個眼色,便上了馬車,往城外駛去。
……
……
夏日燥熱的連鳴蟬聲音都有些有氣無力,範閑領着若若在京郊的流晶河畔散步。好在天時尚早,河畔又一直有綠樹蔭身,所以還可忍受。範閑此時早就已經解開襟口的布扣,露出胸前一大片肌膚,可若若卻沒有這等福利,隻好拿好手帕扇着風。範閑看她辛苦,微微一笑接過手帕在流晶河裏浸濕,再遞給她讓她降降溫。
“知道這河爲什麽叫流晶河嗎?”
“據京志記載,這名字應該是本朝之前就有了的,好像是說河水繞京都而行,西入蒼山,地勢時有起伏,有的地方流速極快,有的地方卻是安靜無比如同一面鏡子,又像是靜止的水晶一般,所以得了個名字叫流晶河。”
範閑點點頭,想到身旁這河中某段平靜處,時有花舫遊于其上,便想到了那位還被關在天牢裏的司理理姑娘,也不知道迎接那個女人的最終結果會是什麽。又走了一截,終于能遠遠看見對面河岸青樹之中,隐隐有一民居,是個清新淡雅的小院子,院牆處伸出幾支竹子,向天而立,在這炎炎夏日中,竟是散發出一股子傲立濁世的寒氣。
“那就是太平别院?”範閑皺眉望着那裏,輕聲問道。範若若應了聲:“是啊,聽說很多年前葉家的主人就住在這裏,後來葉家産業收歸内庫,這院子也就成了皇家的别院,不過時常與柔嘉閑聊時,并沒聽過有哪位娘娘來這裏住過。”
範閑嗯了一聲,點點頭,忽然臉上綻出一絲微笑,原來這裏就是老媽曾經工作戰鬥生活過的地方。若若看見哥哥臉上的微笑,不知怎的心情也十分愉悅,問道:“什麽事情這麽開心?”範閑撮了撮有些汗水的手指頭,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他今天帶妹妹來這裏,已經是件極大膽的事情,雖然入京所見,葉家似乎并不是個多麽大的禁忌,但既然父親與五竹都那般謹慎,自己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暫時沒說。
他今天專門來這裏看一看,主要是想進這院子去祭拜祭拜,但既然已經成了皇宮的别院,自然是不方便去了。隻是不知道母親的墓地究竟在哪裏,這讓他有些不好受的感覺。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并沒有見過生出自己這副軀殼的女子,但無來由地心中就将她認作了自己的母親,也許是因爲前世的時候父母早早雙亡,又沒有留下什麽,所以來不及産生對母親的依戀,而來到慶國之後,不論是重生之初的逃亡,還是澹州時的一切,以及來京後的諸多妙遇,所有的這一切背後似乎都在昭示着那個女子曾經擁有的力量、權力、以及某種決心,在提醒着他,他的母親就是那個女人,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人。
葉輕眉,看輕天下須眉。
範閑甚至産生過一種疑問,會不會母親根本沒有死,而是遠遠躲在某個角落裏,帶着一種溫柔卻又冷酷的微笑,默默注視着自己在這個世上的一舉一動,每一次掙紮與每一次解脫。
但司南伯極爲冷血地打斷了這一切的幻想,并且說母親的墓地在京都一個極爲隐蔽的地方,若時機成熟了,自然會讓他去祭拜。
範閑歎了一口氣,跪了下來,向河對岸的那個小院子磕了一個頭。範若若微微一怔,不明白兄長這是何意,但冰雪聰明如她,頓時猜到了一些什麽,不由吓得臉上微微發白,馬上卻又強自鎮定,随着範閑跪了下來,往河對岸拜了一拜。
有青樹遮蔽,所以對岸即便有人,也一定難以看見,有一對冰雪般的璧人兒正跪在地上,向這方遙遙拜着,這場景很有些意思。
範閑有些意外,拉着她的小手站起身來,溫言問道:“爲什麽随我跪?”若若勉強笑了笑:“我應該怎麽叫?叫阿姨?”範閑呵呵一笑說道:“知道你能猜到,今天帶你來本就不想避着你,有些事情隻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又不能往外說去,真是件極苦悶的事情。”範若若歎了口氣:“難怪小時候哥哥一直住在澹州。”
範閑說道:“我隻知道母親是葉家的那位,你難道小時候沒有聽父親或者柳姨娘提過這事?”範若若想了想,無奈地搖了搖頭。範閑歎了口氣,猜想大概是皇宮裏面很厭惡葉家有後人的緣故,所以父親才一直瞞着這件事情,不過……以朝廷的能力,如果司南伯當初與葉家女主人有瓜葛,這種關系又怎麽能逃得出宮裏的注視?除非監察院一直替父親隐瞞着,不過就算陳萍萍再如何敬重自己的母親,想保全自己這條小命,也應該沒有能力将這件事情瞞的絲毫不漏才對。
種種不解湧上他的心頭,讓他異常惱火。是個沒媽的孩子便也罷了,自己竟開始懷疑起另外的那一部分,這種心理趨勢真是讓人相當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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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二人沒敢太靠近那處院子,穿林而行來到了官道之上,順着道路往京都的方向走,準備走遠一些找間驿店請小二拉輛馬車過來。走了沒多遠,便發現官道上有一條小路正通向左手方向,隔着一步便有一方青石隐在青草間,上面生着青苔,極難發現,看上去頗爲别緻,應該是很少有人走動。
範閑目力極好,能看見小路的盡頭有一座小木橋,想來就是通往那個太平别院的,不由在内心深處歎了口氣,強行轉過眼光,微笑說道:“手帕已經幹了,會不會太熱?”
範若若的眉宇間總是有一股似乎化不開的寒冷,但在範閑面前卻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汗珠從她額角的青絲間滲出,緩緩淌在微紅的雙頰上,平增一分光彩,但是讓範閑微微怔了一怔。她柔聲應了聲沒事,便和兄長繼續往前走去。
走不多時,來到一個茶鋪,鋪子全由青竹搭成,透風遮光十分清涼,範閑一見心喜,拉着妹妹的手便闖了進去,喊道:“來兩杯茶。”
回答他的是一片森森然的沉默,茶鋪之中沒有多少人,最裏那桌旁站着位中年人,聽到範閑的聲音後緩緩回首,此人雙目深陷,鼻如鷹鈎,雖是陰鹜氣十足,但今日卻顯得強自收斂着。中年人望向範閑的神色十分不善,似乎像是看到了某隻小白兔。
範閑心頭大驚,認出對方正是在慶廟外與自己對了一掌,震得自己吐血的侍衛頭領,宮典大人。王啓年被踢出監察院,就是因爲對方一直想努力地抓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