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上午九點,李安就彙合了徐立功,乘坐酒店提供的車輛,趕往約好的地方。
徐立功問道:“你打聽的怎麽樣了?”
李安直接說道:“羅南-安德森是使館影業的老闆。這個使館影業很厲害,成立二十多年了,去年被羅南-安德森收購,收購之後發行的第一部影片就是《女巫布萊爾》,據說以2000多萬美元的宣發費用,在全球拿到了近3億美元票房。”
“這麽說,使館影業的發行能力有保證?”徐立功不難得出這個結論。
李安說道:“還有去年十二月的《死神來了》,僅僅北美一地,票房就高達8000多萬美元。”
徐立功陷入思考之中。
“使館影業跟北美各大院線公司有長達十多年的合作關系。”李安繼續說道:“無論藝術院線,還是商業連鎖院線,都有合作。”
徐立功緩緩點頭,好一會之後才問道:“你與好萊塢多家公司合作過,聯系他們一直沒有結果?”
李安直接搖頭:“這次首映我向六大公司全都發出了邀請,但過來的隻有索尼娛樂一家,還是因爲索尼經典有點投資的關系,而且那位看片人根本沒有與我們搭話。”
他長歎了一口氣:“我上一部《與魔鬼共騎》……”
徐立功知道,李安執導的這部影片用慘敗都無法形容,電影公司一向現實,如果不是自己足夠了解李安,也不會下定決心與他合作《卧虎藏龍》。
李安這時問道:“你昨晚與哈維-韋恩斯坦談的怎麽樣?”
“很不理想。”徐立功說道:“米拉麥克斯想要一次性買斷北美版權,但哈維-韋恩斯坦隻肯出500萬美元。”
聽到這個數字,李安說道:“這人一向喜歡壓價,估計看到沒有其他大型發行公司與我們聯系,他消息一向靈通。”
徐立功與哈維-韋恩斯坦的接觸似乎很不愉快,臉上閃過幾絲憤怒,說道:“我們與羅南-安德森談過之後再說。”
影片都在戛納首映了,最重要的北美發行還沒有着落,他多少有點急。
十點剛到,李安和徐立功就在咖啡廳中等到了羅南。
雙方握手問好,很快轉到了正題上面。
羅南沒有直接說要發行《卧虎藏龍》,而是首先質疑這部片子。
這也是一種試探,試試對方在發行方面有沒有底牌。
“李導演,徐先生。”羅南很認真的說道:“我看過王度廬先生的原著,《卧虎藏龍》這部電影,除了背景年代和人物姓名,故事幾乎全都變了。”
徐立功有點吃驚的看着羅南。
李安在美多年,知道有武俠愛好者,說道:“安德森先生也看過武俠小說?”
羅南點頭:“我看過原著,不是英文翻譯版本。”他直接切換了中文:“你們不要懷疑,我能看懂。”
聽到帶着點中式北方的口音,徐立功反應了過來,說道:“安德森先生了解武俠片?”
“多少懂一些吧。”羅南想了想,說道:“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李導演,恕我直言,你拍的這部片子,與東方的武俠片和武俠小說所反應的精神嚴重不符,甚至完全颠覆了東方發展多年的武俠片。”
李安沒有回答,徐立功說道:“安德森先生知道武俠所代表的含義?”
對于徐立功接連不斷的質疑,羅南根本沒放在心上,畢竟相貌擺在這裏,在東方的固有觀念中,美國佬有幾個會對武俠電影和武俠小說感興趣?
羅南不管徐立功的話,繼續質疑李安:“據我所知,武俠片的主題一種是家國情懷,金庸先生的作品有過描述,俠之大者,爲國爲民。另一種講究縱橫江湖,打抱不平,快意恩仇……”
徐立功多少有點吃驚,一個鬼老能說出這種話來,說明他不但看過武俠電影和武俠小說,還深入研究過。
一個懂得武俠片的來做《卧虎藏龍》的發行方?貌似比那些什麽也不懂,亂搞一氣的發行商強。
李安突然笑了,說道:“安德森先生說的非常有道理。”他頓了頓,又說道:“你的話,概括出了武俠片的精髓和武俠的精神。”
羅南似乎一點都不吃這恭維的話,繼續試探:“但我在《卧虎藏龍》上,沒有看到這些,這……不像是武俠片。”
徐立功皺眉,忽然有種遇到懂行的鬼老也是種麻煩的感覺。
李安很平靜,問道:“安德森先生,貴方真的有意發行我這部影片?”
羅南當然不會給出肯定的答複,說道:“我個人很喜歡武俠片,但你這部《卧虎藏龍》給了我很大的疑慮,因爲改編幅度太大,與我所了解的武俠電影完全不同。”
這話一出,李安立即明白了,如果不能打消這位發行公司老闆的疑慮,這次生意肯定要吹。
目前北美有意的發行商隻有一個米拉麥克斯,開價還極其不理想,如果眼前這個發行公司放棄了,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合适的北美發行商。
《與魔鬼共騎》的慘痛失敗,已經動搖了李安的自信。
徐立功很想插話,但忍住了,相比于李安,他對于好萊塢的了解不夠深。
李安略作思考,說道:“這确實是一部非傳統的武俠電影,其中包含了很多我個人的東西。幾年前,我讀到了王度廬的《卧虎藏龍》。武俠小說裏,我最喜歡白羽的小說,其次就是王度廬。拍《理智與情感》時,我一面構思《冰風暴》,同時由徐先生代表洽購《卧虎藏龍》的版權。”
羅南的真實目的不是質疑這部電影,而是在試探對方在發行上有沒有其他牌面,在瓦解對方有可能期待過高的心理,這時沒有插話。
李安聲音不算高,似乎擔心羅南聽不懂,說出的中文語速很慢:“一般武俠小說總以男人爲主角,比較陽剛。《卧虎藏龍》的重心則是女主角玉嬌龍,心理層次詭谲複雜,白天是千金大小姐,晚上開打、談情說愛,是個對江湖兒女情有所幻想的難馴少女,也是個中國戲劇少見的角色。”
“項目之初,很多人并不看好,因爲書中的大俠李慕白與俞秀蓮戲份不多,篇幅甚多、十分傳神有趣的小人物劉泰保無法挑大梁,主角玉嬌龍又是個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兇角色,除了我喜歡外,沒人贊成。但我接連拍了三部西片,我一定要拍中片。”
“關于改編,我是這麽想的。電影改編有兩條路:你可以選擇毀掉原著拍部好電影,或是忠于原著拍部爛片。”
這話羅南極爲認可,微不可查的點了下頭。
李安繼續說道:“我覺得電影和小說是不同的載體,改編時常常從裏子到面子都得換掉,以片子好看爲主。它如果是本爛小說,何必要忠于原著?如果是本好小說,其文字行裏間之妙,豈能以聲影代之。反之,最好的電影必是筆墨難以形容。那麽忠不忠于原著,也都無所謂了。”
羅南不爲所動,仿佛對于這部電影的興趣有限。
相比于李安這個導演,徐立功更像是個商人,這時插話道:“安德森先生,其實這部片子是我們爲西方觀衆量身打造的!”
羅南漸漸确定試探結果,看這兩人的話,八成沒有找到合适的發行商,估計連候選都沒有。
再加上北美市場的排外性和發行公司産業鏈的上遊位置,瞬間給了他充足的底氣。
羅南故意疑惑:“這怎麽說?”
徐立功與李安不同,立即從市場角度說道:“我們爲西方人量身定做了兩對主角和兩條線索。李慕白和俞秀蓮這對主角是爲西方的知識分子準備的,柏拉圖式的愛情、莎士比亞式的對白、崇高的人文境界都是典型的西方文化。”
就跟很多制片人一樣,他也在對發行商推銷自己的片子:“羅小虎和玉嬌龍這種敢愛敢恨、敢打敢殺的西部牛仔性格的主角是爲普通的美國觀衆準備的;李慕白爲師傅報仇殺死碧眼狐狸的故事暗合了《基督山伯爵》的主線,而盜走青冥劍的這條線索又像極了美國的通俗劇。”
徐立功強調道:“所以說這部電影的意義并不在于展示了多少東方元素,而在于用恰當的方式讓西方人理解和接受這種展示。”
“兩位說的有些道理。”羅南淡淡的說道:“但有一點很要命!李導演,這部片子摻雜了太多你的思想,從而讓它變得更作者化,而不是大衆化!《卧虎藏龍》已經脫離了大衆武俠片的範疇!”
面對一個足夠了解武俠電影的人,李安無法否認這一點。
羅南繼續敲打他們的心理:“我之所以願意跟你們談,是因爲北美有一批武俠片愛好者,他們是這部影片的潛在受衆,但《卧虎藏龍》颠覆式的風格,極有可能讓這批人放棄。”
他強調道:“武俠片本來就小衆,《卧虎藏龍》的受衆會更小。發行這樣一部片子,風險極大。”
李安和徐立功的心在往下沉,特别是李安,他不想跟韋恩斯坦兄弟合作。
羅南适時說道:“使館影業要承擔極大的風險,運營稍微出現差池,我們可能血本無歸。如果貴方真的想讓這部影片出現在市場上,出于我個人愛好,我可以讓使館影業可以嘗試。但發行抽成要總收入的百分之五十,宣發費用單獨核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