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陵托舉起酒壇,就着滴答的雨水灌了一大口酒,用袖口擦了下嘴角,神情陶醉。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而已,一年前還未曾修行,一年之後還能厲害到哪去,他當然不懼箫劍生的挑戰。
換句話說,他樂意看到現在的場面,現在幾人還處于青山蒼木陣中,這便給了他足夠的信心和勇氣。
隻要青山蒼木陣在,他可以忘記剛才那青劍的危險,可以忽視秦墨染的存在,除非陣毀,然而,毀陣就那麽簡單嗎?
這座青山蒼木陣光選址就足足耗費了半年時間,正所謂青山處處埋白骨,蒼木低泣索陰魂,在很久之前,這裏一座鳳凰山,這裏曾是屍骸遍野的戰場,曾有大神通者移山埋骨,羅,網也,浮,屍之堆積如浮狀,故羅浮。
周陵看着越走越近的箫劍生,深沉笑道:“小子,那本陣譜可在你身上?”
箫劍生點了點頭。
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下着不停,箫劍生緩緩從腋下衣服的夾層裏掏出一本很舊的書,用身體擋住斜刺下的雨線,手指在嘴裏沾了沾口水,當着周陵的面翻了幾頁。
“天下之初,始于風雷……九千雷動結三千雷劫……”
“不好意思,拿錯了。”箫劍生沖着周陵腼腆一笑,重新換了另一本書繼續念道:“焚金陣法,天地日月分五行,五行之金燃其盡……還有這個攝魂陣,貌似也挺邪乎的,專門殺滅那些青面獠牙的惡棍,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将你這惡人收羅其中。”
箫劍生再次看着周陵低沉而笑。
爲了防止在戰鬥中遺失或者受損,箫劍生離開神羊宮後便将陣譜和劍譜都帶了出來,一直夾在腋下部位的衣服夾層中,這本陣譜既然是别人以性命保存下來的書,他當然需小心保管,對得起那兩條人命。
周陵看着箫劍生手裏翻動的陣譜,眼神越來越炙熱,嗓子不由自主滾動了幾下,猛灌幾口烈酒,誓要澆滅那升騰而起的占欲之火,然而,烈酒乃燃火之物,自似火上澆油。
周陵雙目通紅,猙獰怕人。
爲了這本破爛書他殺入青峰嶺,幾乎滅了何少鳴滿門,他曾想過這本陣譜何少鳴和青柳在死前交給了那個清瘦的少年,今日得知真相,心中那口氣越發難平。
想到此處,周陵下意識的伸了下手,想要接過應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箫劍生冷笑着将手裏的陣譜在空中晃了一下,笑道:“這本陣譜染了太多人的血,難道你就不怕那些被你殺死的冤魂找你索命?”
“索他娘個屁,老子做的就是陰狠事,何須懼那鬼叫門。”周陵平了下心中濁氣,陰狠道:“他們死有餘辜。”
他們死有餘辜?
箫劍生緊皺眉頭,腦海在閃現過何少鳴和青柳曾經在世時的容顔,那是一段血染的記憶,曾讓他心疼。
箫劍生轉身将陣譜交給了秦墨染保存,秦墨染接過陣譜并沒有翻看,小心翼翼的揣入懷中,秦墨染捋了一下被雨水侵濕的烏黑長發小聲安頓道:“師弟小心
腳下,這處平台應該就是其中一個陣眼。”
箫劍生輕輕點頭,朝周陵冷笑一聲,目光集中在不遠處那個圓石之上。
這裏地處青山蒼木陣位于中間的位置,是處巨石鋪成的平台,平台高出地面六尺左右,呈八面體,有十幾丈大小,平台中間一整塊兩丈大小的血紅色圓石上雕刻滿了繁雜的圖案,在這青山蒼木陣中,這樣的奇特地方有四處,秦墨染不擅長陣法,她之所以提醒,也是覺得這處平台有些怪異,萬一箫劍生出現問題她可以第一時間施以援手。
“箫師弟小心應付……”
石仟羽當着秦墨染的面似乎有些不知如何稱呼,故那一聲師弟喊的有些别扭,她知道自己現在幫不上什麽忙,反而礙手礙腳,所以一直退到石道口處,如今長劍已經丢失,她隻好緊緊的握住拳頭,緊張的看着箫劍生。
箫劍生将虬龍鈍劍平伸出去,在雨水洗刷幹淨上面殘留的血迹,開始踏着淺淺的積水走向周陵,雨水落進周陵手托的那口酒壇内,叮咚之聲悅耳動聽。
周陵一直立于那塊血紅色的圓石之上,雙目直視着迎面走來的少年,朗聲笑道:“山中有陣,陣中有眼,眼下有河,河中有靈,本座拭目以待,你這一劍。”
箫劍生已經進入了一種非常沉寂的狀态,對于周陵他隻是輕蔑的掃了一眼,踏水而行,跳上那處石台向那處血紅色圓石走去。
正如周陵所說,陣眼之下有河流,當箫劍生走出第二步時,他已經清晰的聽到了腳下的水流之聲,初如小河潺潺,随着他腳步的前行,河水如江河奔流而動,當他離周陵不足五丈時,他猛然駐足,位于他腳下兩側的巨石闆出來蹭蹭的摩擦聲,幾息後,石闆突然裂開有黑色和青色的水柱沖天而起高達十丈,水柱落下之時,俨然已經成型,如九條粗壯的水莽襲向箫劍生。
箫劍生使勁凝了下劍眉,依照在大師姐傳授的劍招嘗試着斬斷飛速而至的水莽,他對準襲來的水莽連出三劍,劍劍激起水花無數,但九條水莽依然向他纏繞而來,不曾有半分緩歇,幾息後,九條水莽互相交織纏繞織成一晶瑩剔透的樊籠,樊籠越收越小,很快,箫劍生的周圍僅剩兩丈大小空間。
箫劍生皺了皺眉,果斷一劍風雷出,猛然将兩丈長的鎏金巨劍至天而降劈裂樊籠,爆發出炸雷般的轟鳴聲,轟鳴聲僅僅堅持了幾息樊籠便合二爲一,同時,樊籠像受到了某種刺激一樣猛然收縮成丈許大小。
九條水莽不時的分出無數的水劍刺向箫劍生全身各部,劍劍見血,眨眼的功夫,箫劍生渾身布滿了可怕的血洞。
但他臉色始終如常,不曾皺一下眉頭。
“師弟,切莫調用元陽之氣相擊……”
秦墨染嘴唇微動,但終究沒将這句話說出。
其實對于箫劍生而已,他現在完全聽不到外界的呼聲,耳邊唯有滔天的水聲,箫劍生瞟了一眼壓制過來的樊籠,心思急轉間再出一劍,樊籠再次劇烈收縮成半丈大小。
随着箫劍生不停的劈砍刺,樊
籠越收越小,僅僅是幾息的功夫,已經形同一水流化作的蠶繭,将箫劍生包裹其中,站在外面看,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石仟羽目色之中的傲然早已變成了惶恐,她不顧及其他兩位同行的阻攔,不顧及秦墨染冰寒的臉色,沖到秦墨染面前,急道:“求大師姐出手救人,師妹擔心他會有危險。”
秦墨染單手握緊劍柄,她猶豫了一下,認真的打量了一眼面前姿色絕佳的石仟羽,迎着那雙楚楚的雙目冷冷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既然選擇了便要承受應該的後果。”
石仟羽瞪了一眼秦墨染,直接兩手空空向樊籠沖去,但她剛撲出幾步,便被秦墨染用劍擋住了去路。
秦墨染聲音寒冷道:“不準去!”
石仟羽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沒講那句傷人的話說出口,她目色輕顫的瞥了一眼秦墨染手中那口冷冰冰的長劍,所有的氣力都化作了緊握的拳頭,指縫清晰可見猩紅的血迹。
其他兩名無極宮弟子亦是緊張的看着秦墨染,其中一人皺眉道:“傳聞大師姐冰冷,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連見死不救的事都能做出來,這可是他的親師弟。”
就在石仟羽悲憤的凝視着秦墨染手的長劍之時,樊籠之内的箫劍生悠悠呼出一氣,面露微弱笑容輕松揮出一劍,虬龍鈍劍入水的刹那間,他劍走偏鋒,并不刻意的加持力量,而是選擇劍随水動,迎着水莽切割而上。
眨眼睛,樊籠中的一條水莽被一分爲二,樊籠終于減弱了幾分,收縮之勢劇減,虬龍鈍劍再起,樊籠再弱,某一時刻,樊籠的聲勢已然大減。
某個時刻,箫劍生悠悠閉上雙眼,腦海豁然顯出九條通天的白練帶至天外而來,箫劍生雙手背後,手中持劍站立于白練之下,聆聽擊水穿石,靜悟水中大道之音,細細的體味着點滴的水流,在這一刻,他能清晰的感知到白練之内億萬水滴的存在,一粒一粒……排成一線,連成一面,堆積如山,化作一片汪洋之水。箫劍生抿嘴輕笑一聲,迎着千重水壓輕輕斜着撥出一劍,這一劍他将無數粒水滴斬爲兩半,一半黑色,一半青色。
箫劍生繼續出劍,水滴繼續細分,似永無止境……
周陵的雙目已經恢複正常,此時正不可思議的看着樊籠中的少年,他獰笑一聲手托酒壇往前邁出一步,與此同時,秦墨染邁出了兩步,冰冷的目色直直的逼視着周陵,兩人似在隔空對話。
不知什麽時候,天空之上的雨停了,位于石台之上的水莽也已七零八落不成陣勢,某一時刻,樊籠之中有人以長劍撥水,水莽與劍相觸便猛然退縮而去,樊籠豁然顯出一扇門的形狀,幾息後,箫劍生雙眼炯炯有神的跨出樊籠。
箫劍生冷笑着看向圓台上的周陵,他的氣勢依然不可同日而語。
直到這時,石仟羽才不可置信的看向秦墨染,聲音因爲激動而變的沙啞道:“師弟……他破靈颢境了?”
秦墨染輕輕的揉了揉眉心,輕聲道:“擊水三千,自當有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