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埋在冰冷的雨水之中,嘴角微微張開,任由雨水灌入口中也無知無覺,雪白的頭發和那泥水混在一處,漸漸的,殷紅的血水流出他的身體,伴着雨水緩慢流淌。
孟淩霄嘴角狠狠的抽了一下,身形掠到箫劍生身邊,看着半個身體埋在雨水和泥水之中的箫劍生,眸色異常的複雜,呼吸也很沉重,似乎過了很久,他才緩慢的蹲下身,用手撫着箫劍生的後背,手指有些顫抖,他本想給他冰冷的身體注入一股生機,以延緩他生命的流逝,但吃驚的發現,那家夥的身體排斥他的力道。
孟淩霄臉色糾結異常,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況。
他剛才感知的清楚,那家夥的生機已經開始向外的擴散,也就是說,他的命危在旦夕,能承受馬行空的一槍之力,沒有當即倒斃已經是很罕見的情況了,然而,剛才那一幕,又讓他感覺到了一股頑強的生命力漸漸的在那具軀體裏面凝聚,他的身體雖然已經千瘡百孔,但意念還非常的強烈和固執,莫非……
剛才他被一個同是祖境的修行者攔住了去路,根本無法脫身去營救箫劍生,但箫劍生那邊發生的情況他看的清清楚楚,他不知道他爲何蠢的接近馬行空,隻感知到他動用念力的一瞬間被馬行空一槍擊中的腹部,随之一股連他都不敢承受的法則之怒進入了箫劍生的身體,開始肆意的絞殺,這種絞殺的後果隻有一種,那就是讓對方的生機徹底的被剿滅,沒有任何挽救的餘地,充分可以看出馬行空殺人的決心。
在場幾人之中,恐怕數霍海心中最爲快意,他的視線就沒有移開過箫劍生的身體,從他沖向馬行空的那刻起,他就一直在冷笑,到箫劍生徹底倒下,他心中的那塊巨石忽然放了下來。
這些年來,箫劍生一舉一動時刻牽動着他的心,每每聽到江湖上傳來他破境的消息,他的心就久久的無法安放,不過現在好了,那個家夥終于消停了,他相信這個消息一旦擴散開來,勢必會在江湖上刮起一股飓風。
就在霍海沉醉之時,孟淩霄突然擡起頭,目光掃過霍海幾人,最後停留在馬行空身上,兩個老人隔着淅淅瀝瀝的雨簾遠遠對望,兩人都沒有說話,但彼此都能感知到對方的不滿。
馬行空很滿意的笑道:“和老夫作對的下場隻能是這種,沒有其他的選擇,孟老宮主,如果你還沒有徹底的糊塗,應該給自己選擇一條更好的路。”
孟淩霄輕輕的搖了搖頭,他本無話可說,但爲了給箫劍生拖延時間,盡量的語速慢騰騰說道:“有些時候,從人生邁出第一步開始就已經預示到了結局,根本無法供你選擇,就好比你馬行空,這麽多年一直處心積慮的藏在馬刑天背後,不就圖謀這一天?在老夫看來這條路看似康莊大道,實則根本就是一步險棋,五步之後必然自陷絕境之中。”
馬行空笑道:“老夫的路早已通天,你說了不算,馬家那些老家夥們說了也不算,如果老夫可以得到無極仙翁的仙軀,可以大言不慚一句,再不懼天下任何人,别說是馬豐川,甯鐵鞋又如何,不也現在被困,哪怕上頭那兩人下來,他們也拿老夫沒轍。”
孟淩霄暗暗的吃了一驚,但表情依然輕描淡寫,他仰頭看了看幽深的夜空,有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皺起的額頭上,順着深淺不一的皺紋流了下來,他現在不想評價馬行空的大膽妄言,到底是對是錯,因爲他也有個大膽的想法,其實并非有迹象能證明他的想法,而是種種的事情已經逼的他不得不這般猜想。
與馬行空相比,無極宮這步險棋會更驚心動魄。
成則興盛萬萬年,敗則無數年的辛苦徹底化爲灰燼。
或許是想到了未來波瀾壯闊的畫卷,孟淩霄很舒暢的笑了起來,頓時引起了諸人的提防。
馬行空冷笑道:“孟老宮主,可是想好了?”
孟淩霄平靜道:“早就想好了,在來天府城之前,老夫已經深思熟慮過。”
馬行空似乎已經猜到了幾分,漸漸攥緊了手中的無鋒長槍,槍頭之上有戾風在成型,但孟淩霄并沒有準備與之再大戰一場,而是将眸光投向了水中爬伏的箫劍生。
這一刻,他的目光終于堅定了下來。
就在衆人不解之時,箫劍生的位置先是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随之,那道似乎已經被認定必死的身影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面對這一幕,最吃驚的莫過于馬行空本人,他不僅感受到了箫劍生身上飽滿的生機,甚至感覺到了一股新生的力量正在崛起,和那個晚上感知到的一樣,這股力量令他不安和心慌。
他往前挪了數步,非常不快的呼出一口濁氣,手中的無鋒長槍抵在水中,哪裏的水像蒸開了一般,咕咕的翻着熱氣騰騰的水花,正有一股力量沿着那地下淺淺的水迹傳向箫劍生身上。
馬行空謹慎道:“老夫不信你有兩條命。”
孟淩霄也不信,但他很反常的沒有出手阻止馬行空行事,僅僅是在看,等着那個奇迹的發生。
幾息之後,當污水之中一股清流傳遞到箫劍生腳下的時候,他本有些疲憊的臉色忽然堅毅起來,緩緩的擡起那張蒼白的臉,朝着馬行空無緣無故的笑了一聲,随之雙拳緊握,仰天看向深空,他的沉悶低吼喚來一股清涼夜風,驅散了漫天的雨滴,也讓馬行空的臉色變的極爲難看。
當馬行空看到地下那股清流染上了姹紫色之時,他無端的心慌了起來,其實他本不該這樣的,隻是先前心理已經有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那晚正是這股奇異的力量毀了他的長槍,讓箫劍生得意見機逃脫,更爲關鍵的是,他對這股力量非常的陌生。
因爲這股崛起的力量已經超越了境界的範疇,就好比龍族有秘術可以淩駕于法則之上一樣。
當地下的清流徹底變作姹紫色的水流之時,馬行空手中的長槍再一次斷去,隻剩一截在手中,看到這一幕,霍海包括他帶來的那些人面帶驚悚的往後退了又退,齊齊的看向不遠處的馬行空。
這些人竟然第一時間不是想到的阻止,而是避讓,倒是其中有一個身影,在急退的時候還不往惡毒的瞅了箫劍生一眼。
就在這時,馬行空冷笑道:“故技重施,不見得見效。”
他猛然搖頭,身上的金色鱗片自行剝落了幾十片,鋪天蓋地射向箫劍生,與此同時,他一身的法則急速散去,換來的是一股令周圍天地元氣臣服的陌生氣息。
然而,那些激射而出的金色鱗片,并未像第一次那樣重傷了箫劍生,僅僅是剛到他身前三尺時,金光已經銳減,繼而隻有一抹不起眼的金色氤氲之氣入了箫劍生的身體。
随着那氤氲之中注入,箫劍生的身體跟着一陣猛烈的顫抖,随之恢複正常,繼續低着頭,目不斜視,似在冥想。
到現在箫劍生還沒有擡頭,僅僅是本能的摸去了粘住眼睛的泥水,倒是孟淩霄冷笑道:“就知道你們馬家修習了龍族秘術,不然連個二流家族都算不上,沒有馬家的庇護,你馬行空頂多頂多就是個不入流的武夫,當年剿滅靈主之時,你馬行空還不是偷偷的躲在四象堡下,連個響屁都不敢放,現在好了,學點了雞毛蒜皮的本事就想吞下馬家,結果被一個黃毛丫頭騎在了頭上,結果還賊心不死,想打無極宮的主意……”
馬行空謹慎的看着箫劍生,再沒輕易動手,看着箫劍生身上的變化,淡淡的瞟了一眼孟淩霄,冷笑道:“似乎你身上不光彩的事情也不少吧,要老夫一件一件抖出來嗎?”
孟淩霄呵呵而笑,顯得不以爲意。
馬行空暫時選擇停手了,但并不等于他放棄了殺掉箫劍生的念頭,相反,這個念頭更堅決了,現在這般他僅僅是好奇,僅作暫時的觀望而已,但霍海幾人就沒了這種觀望的底氣,今夜他們前來是抱着箫劍生必死的想法來的,如果那厮不死,後果他承擔不起。
所以,趁着孟淩霄和馬行空兩位互相敵視,便有人選擇了偷襲,猛然之間,一道黑影掠出樹叢,在箫劍生後心之上猛拍一掌,似乎想打斷箫劍生身上崛起的那股氣勢,隻是那一掌僅僅是讓箫劍生的身體略作晃動一下。
就在這時,又一道黑影繞過樹叢,正準備逼近箫劍生,忽然箫劍生冷笑道:“如果我能讓你膽戰心驚,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在無極宮時,你一次次的針對我,那些舊事可以不提,但今夜之事,箫某謹記于心了。”
淡淡的一聲冷笑後,箫劍生徹底的擡起頭,目光略過其他人看向了馬行空,冷笑道:“其實……馬長老本可以像馬刑天一樣選擇頤養天年,何必做那個攪局之人?”
馬行空冷笑問道:“什麽局?”
箫劍生搖頭道:“看來馬長老真的糊塗了。”
馬行空皺了皺,剛想問一聲老夫糊塗在何處,他忽然間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事,急速轉頭,看到身後站在一老一少兩人,老的面色坦然,少的大眼圓睜,身體前傾,似乎想掙脫開老人的手沖向箫劍生。
馬行空近近的看着甯鐵鞋,腦海之中翻江倒海似的一陣思讨,終于意識到了甯鐵鞋的可怕之處,自己精心設的局竟然沒能将他困的一時半會,想到這裏,心頭那股殺意瞬間消失而去,他忽然變得有些垂暮般的雙眼下意識低了幾分,聲音壓的很低問道:“看來老夫真的糊塗了。”
甯鐵鞋平靜道:“現在知道還不算晚,如果一直糊塗下去,那才是無藥可救。”
馬行空低聲道:“如何才能做一個明白人?”
甯鐵鞋笑道:“明日開始,你便在那間土地廟裏閉關吧,什麽時候徹底的明白了,什麽時候再回馬家。”
馬行空的眼神略顯的猶豫不定。
甯鐵鞋說道:“放心,馬刑天哪裏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他願意接納你。”
馬行空低頭,雙手抱拳謝過甯鐵鞋。
在場諸人中,沒有人感知到這一老一少的出現,即便是霍海身邊那個護他安全的祖境也沒有,孟淩霄也沒有,他隻是通過箫劍生的異常表現感知到了一絲,突然之間,馬行空的逆轉令得霍海幾人有些震驚,更有些晃晃不安,就在這時,霍海忽然轉變臉色,剛要給甯鐵鞋行禮,但還沒等他彎下腰地下頭,就感覺一股暖風撲面而來,下一刻,包括他以及那些随行的人,已經穿出了密林,出現在了幾十裏外的山下。
孟淩霄翹了翹胡子,大咧咧的朝着甯鐵鞋抱拳道:“看來老夫白擔心一場。”
甯鐵鞋笑道:“擔心還是有道理的,畢竟有些年頭沒和人動過手了,想來想去都不知道打哪裏能讓人長記性,下手重了擔心傷人性命,下手不重又起不到作用。”
不遠處獨自苦思的馬行空尴尬一笑,緩步走來,淡淡笑道:“馬某有一事不明,希望前輩賜教。”
還沒等馬行空說出賜教之事,甯鐵鞋便回道:“既然想做個明白人,就不要問這些糊塗話。”
馬行空略略點頭,不着痕迹的後退幾步,悄然消失而去。
孟淩霄長歎一口氣,他剛才也想問出那個問題,好在沒問,不然估計也會嗆一鼻子灰。
不知何時,天空陰雲散去。
……
清早時分,一輛牛車極緩慢而起,大黑牛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腿腳都不靈便了,走一程,便會歇一陣,而且箫劍生喂它酒水也隻是沾沾舌頭,看人的眼神也變的短促了幾分,眸子之中再不乏精光。
爲了減輕大黑牛的負擔,車輛裏面隻拉着趙淩雪一個人,其他人都選擇了步走,在一條繞山而過的河邊,牛車停了下來,孟淩霄張羅着支鍋煮飯,箫劍生津津有味的看着緣木魚在河中卷起褲子摸魚,昨夜的傷雖然不足以緻命,但讓他看起來氣色差了很多,若不是甯鐵鞋從中作梗,後果不堪設想。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鍋都燒開了,但魚還沒有摸回來,孟淩霄便無所事事的湊到甯鐵鞋跟前,低聲問道:“前輩以爲那趙淩雪的傷如何才能痊愈,在路上的時候,我和那家夥便商量過,準備将她設法送回靈域,隻是苦無通天手段。”
甯鐵鞋知道這老家夥是讓他幫着天開一線,所以他默不作聲,沉默喝酒。
幾息之後才說道:“爛主意,靈域隻會加速她的死亡。”
孟淩霄不解道:“那該如何是好?”
甯鐵鞋似乎也有些犯難,想了很久才說道:“痊愈不難,難在痊愈之後的事情,千萬不要忽略了她的身份,她終究是魔不是友。”
孟淩霄苦悶的搖了搖頭,說道:“看來還是煮飯比較容易。”
孟淩霄再次回到了臨時搭建的鍋旁,添了幾支幹柴,水再次沸騰了起來,但魚還沒有入鍋。
緣木魚膽小,摸到大的魚不敢抓,摸到小的又覺得不夠塞牙縫,箫劍生的心思似乎不在魚身上,根本沒有幫忙的意思,而且他現在的身體也不允許幹這種激烈的活。
甯鐵鞋擡頭看了眼漸漸升高的烈日,用手指對着烈日比劃了幾下,晃晃悠悠來到車廂前,撩開布簾看了起來,就在這時,他身後有人歎息說道:“現在隻有前輩能救她了。”
甯鐵鞋白眼道:“一個背棄修行之道的人,我爲何要救人,救了她我又有什麽好處?”
箫劍生撓了撓頭,反問道:“前輩爲何要救我?而且還是三番五次的。”
甯鐵鞋冷淡一笑,說道:“下不爲例。”
甯鐵鞋準備去河邊看看自己那小徒弟摸的什麽魚,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還沒聞到魚腥味,但箫劍生就像一條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令得他很是煩惱。
在河邊,甯鐵鞋闆着臉道:“你猜到了什麽?”
箫劍生笑道:“也沒猜到什麽,就是感覺馬上要變成一尾即将入鍋的魚,或加料,或清炖,似乎任由人擺弄了。”
甯鐵鞋淡淡的笑了一聲,解下腰間的酒葫蘆灌了起來,然後砸了咂嘴道:“先救人要緊,但前提是這個救人必須的你親自來。”
箫劍生瞪眼道:“前輩這話這麽說?”
甯鐵鞋搖頭沒再說下去。
就在這時,緣木魚終于用衣物裹着一條比他手臂還粗壯的魚上了岸。
早飯或許吃的有點晚了,衆人并沒有吃出香甜,隻是簡簡單單的填飽了肚子,便驅車繼續向西而去。
中午時分,箫劍生又纏着甯鐵鞋問了早時的幾個問題,又被甯鐵鞋搪塞了過去。
夜晚來臨之後,幾人來到一處大山腳下,山路崎岖無法趕路,再加上大黑牛至那晚之後,體力明顯不支,衆人隻好早早選擇駐地。
夜色濃了之後,幾人圍坐在篝火旁,簡簡單單的吃了點東西,大部分的時間隻是在喝酒,車廂裏有天府城帶出來的不少酒,酒水管夠。
晚飯之後,箫劍生準備回到車廂看一看趙淩雪的傷勢,就在這時,甯鐵鞋将他喊了過去,甯鐵鞋沒說什麽有用的話,隻是領着箫劍生摸着黑翻上了山頭,兩人在山頭的一塊巨石上停了下來。
箫劍生望着那黑漆漆的山間,隐隐能聽到山間偶爾傳來野獸饑餓的吼聲,但甯鐵鞋不開口,他也不想被嗆回來,所以也不問,兩人一直各懷心事的看着根本沒有亮點的夜景。
好一會的功夫,甯鐵鞋才望着夜穹感慨道:“曾經有兩個蠢貨,甘願放棄花花綠綠的世界,選擇了一盤永遠都下不完的棋。”
箫劍生低聲道:“前輩說的可是守天奴二老?”
甯鐵鞋點了點頭,說道:“是啊,你應該見過他們兩人。”
箫劍生摸了摸後腦勺,疑惑道:“前輩說笑了,晚輩那有這種狗屎運。”
甯鐵鞋笑道:“還記不記得泥井口的時候,有人在尖刀嶺上對弈。”
箫劍生豁然睜大眼睛,使勁的點了點頭道:“莫非那兩個裝神弄鬼的人便是守天奴二老?”
甯鐵鞋輕嗯一聲,笑道:“裝神弄鬼,如果讓那兩個家夥聽到你這般稱呼,定會打斷你的腿,或許還會拆了泥井口。”
箫劍生知道甯鐵鞋說笑,根本沒有丁點懼怕的意思,淡淡笑道:“前輩說的守天奴二老和救人有什麽關系,他們守他們的天,與晚輩又有什麽關系?”
甯鐵鞋突然笑道:“自然是有關系,如果沒有他們,也沒有現在的你,又談何來的趙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