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身後還背着一個很小的刺繡包囊,身上沾滿了泥水和血迹,斑斑駁駁,觸目驚心,顯得很是落魄,但露在黑紗之外的那雙眸子,卻給人一種高貴、清冷、沉穩的感覺。
仿佛曆經了無數的滄桑,看破了人世,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符。
童心泯看了眼女子,指了指地下的石凳,歎息道:“何其苦呢?”
這句話既似在歎息,又似在詢問。
何苦呢,何必這樣呢?
看似僅僅四個字,但包含的意義極深。
她本是一宮之主,享受盡無數人膜拜的目光,理應滿足;但她又偏偏要再次覺醒前世的記憶,成爲令人畏懼的靈主,何其苦呢?
女子沒做回應,眼神平靜的看了眼冒着熱氣的茶碗,一縷茶香飄來,女子屏住了呼吸,她告訴自己,這是人間煙火,不能取之來飲。
童心泯看了眼女子身上的血迹,皺了皺眉,再度歎了口氣,說道:“爲何來此,是想看一看箫小子曾經待過的地方,斬斷那抹情緣,還是想讓老夫救你一命?”
女子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但童心泯依然明白了女子的心思,他那雙毒辣的眼睛看待這個世界已經千年,豈能不知這點兒女情長之事。
童心泯淡淡道:“坐吧,喝口茶,歇口氣,既然受傷了,老夫便不能出手,如果真要取你性命,在昨夜你來之時已經動手了。”
女子冷冷的看向石凳,猶豫了一下,坐了下去,但沒有碰那碗茶,然後伸出纖柔白皙手指摘掉了黑色的面紗,露出風塵仆仆絕美的容顔。
童心泯淡淡了瞟了一眼,笑道:“難怪能讓一個世家子弟爲了你看破紅塵,讓一個浪蕩少年變的癡情,确實……”
“趁熱喝,茶涼了和事态人心涼了是一回事。”
童心泯指了指那碗茶。
女子猶豫了一下,竟然閉着眼睛輕啄了一口,她也說不清爲何。
童心泯輕笑一聲,笑道:“公主也好,靈主也罷,終究是這個世界的生靈,既是生靈便有情感,無需刻意,自然便好。”
女子忽然怒目,不悅道:“情感爲何物?”
童心泯搖了搖頭,看着對面的女子,微笑道:“老夫該叫你趙淩雪公主殿下,還是叫你靈主尊者?如果是前者,老夫可以提供地方讓你恢複傷勢,如果是後者,你恐怕很難走出朝天山,天底下太多的修行者不容你活着。”
趙淩雪面無表情的說道:“那又如何,對本尊主來說,你們都是蝼蟻,蝼蟻豈能與天争?”
童心泯沒有與趙淩雪較真,或許到了他這個境界和年歲,很多事情已經看的清清淡淡,仿佛就是面前的一碗清茶,諸多情愫都在一飲之間,喝着香,但進了肚子還是變成了水,最終不也的變成一灘尿迹?
童心泯說道:“但不管你是何種身份,老夫都不希望出現在人世間,人間需要安甯,不需要厮殺,這也是當初這方天地開啓的初衷,與其那般,要人何用,人與人應該和睦相處,而不是互相厮殺,何況你現在僅僅是找到了前世的記憶,還不具備當年她的能力,留在人間随時都可能隕落,你認爲人世間還有你的立錐之地嗎?”
趙淩雪手指微動,手中的茶碗變的稀碎:“這方天地本來便是本尊所有,隻是你們這些修行者太過卑劣而已。”
童心泯笑道:“你錯了,絕大多數的修行者也錯了,這方世界是屬于數以億萬計的生靈的,關于這個問題,不管是佛祖,還是道教神仙,還是修行大能者,他們都錯了無數年。”
趙淩雪冷冷問道:“本尊何錯之有?童心泯你倒是說說。”
童心泯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白雪,攤開手時,白雪變雪水,再握拳時,雪水變白氣,眨眼間白氣升騰變成了頭頂的一塊很小的雲,很快雲又變的陰沉起來,降下了沸沸揚揚的一場小雪。
這場雪隻覆蓋了一張石桌的大小,輕柔的落在趙淩雪身上,落在石桌上,落在一隻孤零零的茶碗之上。
童心泯淡淡道:“懂了嗎?”
趙淩雪冷哼一聲,說道:“不懂,也不想懂,你剛才說自然便好,本尊主便是随性而爲,以自然而爲,如何不能來到人世間?”
童心泯啄了一口茶,笑道:“你不懂,會有人讓你懂的,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現在隻需記住,這方天地的修行者能滅你三生三世,便能滅你永生永世,莫非你還準備執迷不悟下去,老夫今日給你指條明路,或許那裏才适合你。”
趙淩雪冷冽的雙眸,變的更冷,她的絕色容顔,忽然被一股氤氲之氣擋了起來,她身下的石凳發出清脆一響,随之化爲一堆碎石,趙淩雪起身,似乎很怒。
童心泯可惜的砸了咂嘴,忽然擡起一隻手。
趙淩雪身前浮起一道劍光,劍光極細。
童心泯瞥一眼那抹劍光,手指指向天穹,然後輕柔劃過,伴随着天穹之上一陣陣令人心悸的轟隆聲,整個天穹變的陰沉起來,仿佛也變低了,如一座大山一般壓在朝天山山頂之上。
趙淩雪謹慎的往後退了幾步,她身前的劍光已經到了最盛之時,仿佛一條藍色的河流懸在她與童心泯之間。
就在這時,童心泯喝道:“開天!”
突然之間,天穹之上豁然裂開一條長達百裏的裂縫,裂縫之中雖然黑漆漆的一片,但隐隐能看到閃耀的星辰之光。
童心泯一指開天。
趙淩雪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喘息加重,随之,她面前的劍光突突兀消散不見。
幾息後,趙淩雪擡頭望了一眼那條裂縫,搖了搖頭,低頭冷笑道:“童心泯,你煞費苦心了,本尊會回去,但不是現在。”
童心泯無奈的點了點頭,說道:“不後悔?”
趙淩雪堅定回答道:“決心離開靈域的那一刻起,就沒想過後悔!”
童心泯擡手,手指劃過那道裂縫,像泥匠抹平兩塊磚之間的縫隙一般,很快那條裂縫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趙淩雪說道:“我想見一見那尊石像。”
童心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指了指不遠處一個落滿積雪的石墩。
趙淩雪走向石墩。
童心泯收拾起茶碗和茶壺送回了窩棚似的小屋,然後拎着開石的工具向遠處的石料場走去,再沒回頭,隻是走遠了,歎息了一聲,低聲道:“其實放牛也不錯,它吃草,你騎在牛背上睡覺,不用擔心牛丢了,省心。”
……
此刻,在一處陽光揮灑的山坡上,箫劍生正懶洋洋的躺在寬大的牛背上,随着牛在青草花紅間颠簸,溫暖的陽光曬在身上極其的舒服,他舍不得睜開眼睛。
遠處,停靠在山腳下的車辇内,孟淩霄羨慕的看着那一牛一人,開始大口的往嘴裏灌酒,歎息道:“其實這樣下去也不錯,省心,可惜,人如潮頭水,停不下來啊。”
不知何時,天地之間傳來轟隆聲,天顯裂縫,箫劍生猛然睜開了眼睛,還險些掉下牛背,那顆心開始變的惶恐起來,他站在牛背上看了看師公,師公無所謂的向他揮了揮手,箫劍生的心這才靜了下來,繼續躺在牛背上,但再也無法進入那種半睡半醒的美妙狀态。
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箫劍生再次睜開了眼睛,他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開始向着山下猛跑。
低頭吃草的大黑牛也不知所以的跟在箫劍生身後向山腳下奔去,一路上轟隆作響。
然而,到了山腳之下,箫劍生又說不出原因,爲何剛才要奔跑,隻是心裏有些落寞。
……
趙淩雪看了眼石墩,石墩上面的積雪融化,露出一尊惟妙惟肖的女子石像,正是她本人,但趙淩雪隻隻看了一眼,馬上瞥回了頭,冷笑道:“原來你這麽愚蠢。”
随之趙淩雪擡起手,按在石像的頭部,頃刻間,石像之上裂出了無數的細小縫隙,縫隙越來越多,從頭部往下貫穿了整個身軀,石像之上,大塊的碎石開始脫落,裂縫越來越寬。
但就在石像即将徹底崩坍之時,趙淩雪忽然收了手,冷笑一聲說道:“如此這般,應該才适合你這個愚蠢之人。”
面對這一幕,遠處的童心泯隻是輕笑了幾聲,他沒有留住這尊箫小子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雕刻成的石像,甚至心裏都沒有惋惜一聲,他鑿刻,由她親手毀壞,似乎合情合理。
趙淩雪再沒有看那即将轟然倒地的石像,甩了甩雪白的長發轉身而去。
但就在這時,山上銅鍾被人撞響了,随之幾道人影至山頂躍起,飛臨這道溪谷上空,居高臨下的看着溪谷之中的趙淩雪,一道道殺意馬上鎖定在了她身上。
或許是那殺意太過濃郁,趙淩雪身上剛剛止住血的傷口開始一點點崩開,殷紅的血水再次流淌而出,盡管如此,但趙淩雪依然冷笑道:“自不量力,找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