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這座城的主人,此時趙明英臉色和這座城一緻。
他透過窗戶看着高高挂在天穹上的圓月,看着月色灑落在這座城上空,不得不說,今夜月色皎潔,很美。
如銀似水般灑下,落在屋檐上,落在大街上,落在蒼勁的樹上,落在自己面前的窗棂上,落在他眼中,在他眼中留下兩個銀白亮點。
但趙明英的心思不在賞月之上。
他在想極北的月,會不會也這般明亮。
他身居皇位,權利滔天,雖居深宮知天下事,但有些事,他也無法笃定,需要找人細細商定。
他已經知道寶貝女兒受過傷,知道她去過神箭部落,在哪裏不被禮遇,知道她要翻越那座雪山,去往被世人尊稱爲不可知之地的冰原,哪裏他曾和浣玉公主去過,極寒極荒蕪,通往黑暗,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
何其相似的一幕,仿佛十幾年前的事情即将又發生了,在某些時候,抛開個人恩怨,他會将那小子當成自己的影子,但她是自己的小棉襖,他不希望這個影子存在,所以他在試着将他從她身邊抹除,但想着容易,做起來有些難。
即便他擁兵百萬,但對待這件事情上依然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尤其是他現在變的越來越強,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他不知道自己親手殺死她心愛的人,她會如何作想。
這個顧慮源于他對她的了解,她是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他虧欠她很多,還沒來得及補救,如何再做傷害之事。
雪域曾是他魂牽夢繞之地,哪裏留下了他最美好的回憶。
他忽然想起來了,極北看不到月的。
猶自笑了笑,趙明英推開了窗戶,一縷夜風裹着寒意撲面而來。
寒風打斷了他遐想的思緒。
趙明英在賞月,此刻正有人在賞他。
他的背影輪罩在黑暗之下,他很高大,銀色的月光從他臉頰兩側穿過,仿佛沐浴在月色之中,他應該還是那麽的英俊,唯一可惜的是,還沒到知天命的年歲,已是兩鬓斑白。
這些年,他從未見趙明英笑過,即便笑了也是短暫幾許,權利滔天又如何,不也是活在自己的囚籠之中?
一聲低沉的歎息之後,有人緩緩說道:“陛下,今夜的月色很美,其實不适合談事,賞月就可以。”
趙明英回道:“很美嗎,應該是蒼白無力才對。”
那人幹笑兩聲,說道:“昨日,我起了一卦,天下将不太平,陛下有何感想。”
趙明英淡淡道:“國師是指極北之地嗎?巫山死後,雪域自然要有新的主人出現,也會死很多人,這是天理循環之理,沒什麽值得可感歎的。”
國師說道:“陛下可知巫山因何而死,是誰殺死的?”
趙明英搖了搖頭,平靜問道:“國師請說。”
國師笑道:“因小公主而起,被箫劍生殺死的。”
趙明英忽然轉過身,看着那道蒼老的身影,幾息後才問道:“國師那裏來的消息,消息可确切?”
國師緩緩道:“來自重陽那家夥,那晚他也去了。”
或許是因爲柳慕白的原因,當趙明英聽到重陽老道的名字時,心情很是不悅,但也不影響這場九層塔樓上的夜談,國師老了行動有些不便,剛才爬九層他身體已經到了極限,所以趙明英挽着國師的手臂,兩人在一處茶案旁坐下,給國師沏了一壺尚好的花茶,嗅着那茶香袅袅,平靜問道:“國師剛才說起了一挂,不妨說說卦象如何。”
國師倒好兩杯茶,推給陛下一杯,然後端起自己那杯趁熱抿了一口,笑道:“碧迦國方位有動蕩,我一直想不出一個沒有氣數的國家如何能呈現出卦象,思來想去,或許隻有一個可能,老國師隋未末可能還活着,或者說浣氏還有人活着,如此一來,浣玉活着的可能性也很大。”
趙明英本來要端起茶杯喝茶,突然重重将茶盞落了下去,茶水潑灑出來,澆在他手上,他毫無知覺,茶杯擲地有聲,發出很重的響動。
趙明英激動道:“國師,快說說,朕該派誰去接回浣玉?”
這一刻,趙明英是倉促的,欣喜若狂的,雙眼之中透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這一舉止相對于他的身份和地位顯得很違和,他的話甚至可以用語無倫次形容,但他沒有在乎這些,他的腦海在已經開始出現了她的身影。
就在這時,國師微笑道:“陛下不用這般心急,這麽多年來,陛下尋找的次數還少嗎,爲何偏偏公主出現在雪域的時候,事情也有了起色,時,命,運,三者缺一不可,急不來的。”
趙明英自覺失态,用搓手的方法讓自己安靜了下來,啄了幾口花茶,破天荒在國師面前笑道:“國師說的對,隻是不知道雪兒和她娘……”
國師這次破天荒的沒有爲陛下解惑,而是忽然說起了另一件事,這件事他今夜必須說,恐則遲疑,國師說道:“世間既有千千結,自然便有萬全之策,俗世如此,大到國事也如此,國運昌盛與否在于民心,民心齊則國運可昌盛,民心散,神仙也沒救,其實陛下可以将此事變通一下,切記系在一人身上,比如……”
趙明英亦是破天荒的打斷了國師的話,微微不悅道:“國師希望我默許了那小子和雪兒的事,默許那小子侵吞我奉天王朝國運,這事完全沒有可能,朕要殺他,不會看任何人的面子,雪兒也一樣,她現在還小,對于感情的事沒有成熟的考慮。”
國師笑了笑,說道:“我還記得當年接你回來時,浣玉公主也不大。”
趙明英冷哼一聲,雙目直直盯着那個老人。
國師端起茶杯抿了一大口,緩緩道:“該說的話,我已經說了,該如何行事主意陛下自己拿,我隻是提供一個參照的方向,夜深風大,陛下保重龍體,告退。”
國師起身,作揖而去。
茶案上還留下一口沒有喝盡的茶,漸漸涼去。
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戶投射進來,正好灑落在那隻白瓷茶杯上,在茶杯之後拖出了一個長長的黑影。
國師今日态度異常,今日更多了是充當了那小子的說客,趙明英想到這裏滿腔怒火,沒有去起身相送,隻是不經意間雙眼落在了那隻白瓷茶杯上時,忽然心驚了一下,國師用過的茶杯之上,挂着絲絲縷縷鮮豔的血迹。
等趙明英回過神來,追至九層塔樓之下時,他看那個孤獨的老人正在夜色下搖搖擺擺而行。
此時,在遠離奉天王朝幾千裏之外,三道人影亦是漫無目的的行走在夜色之下,夜空無月,隻有點點星辰灑落在這塊遼闊的蔚藍色冰原上,在上面留下璀璨的影子,給人一種天地合二爲一的錯覺,極其的虛幻,人仿佛就行走在天空之上,美不勝收。
但這裏亦是最嚴寒之地,即便身穿兩件禦寒衣,依然被凍透,好在三人都是修行者,還不至于真被凍慘。
三人午時之後就已經翻越了雪山,一直行走到現在,身體早已凍僵,但卻不見甯鐵鞋說的那盞燈,按照大瓷碗的意思,應該盡早放棄,興許是那位老人拿他們三人窮開心呢。
但趙淩雪覺得不可能,既然老人家指點了迷津,自然沒有說謊的道理,箫劍生也是這般認爲,甯鐵鞋雖然貪酒,但畢竟是老前輩,犯不着和幾個晚輩開這個冷凍玩笑。
随着三人深入,氣溫越發寒冷起來,每次擡腳都變成了一件難事,仿佛一落腳馬上就被冰凍了,按照現在的行進速度來算,少說也深入了百裏,然而前方依然是一望無際的夜空,在這種環境下想要找到一口井,應該和大海撈針差不多的幾率。
爲了打發漫長的時間,兩女一路上纏着箫劍生講他曾經的過往,這無異于在揭他的傷疤,但趙淩雪想聽,他又不忍心不講,盡管已經有些口幹舌燥了,但在穿過一個像山一樣高聳的冰包後,箫劍生忽然又想起一件趣事。
他記得泥井口曾經流傳過一個故事,故事是從養父嘴裏傳出去的,自養父過世之後,也就鮮有人再提過,箫劍生那時候還小,權當一件趣事聽了,但現在想起來他并不認爲那是多荒誕的事。
那一年,養父醉酒上山砍柴,在尖刀嶺位置偶遇一對老人在一顆樹下對弈,一個黑衣老者,一個白衣老者,仿佛就是那傳說中的黑白無常,然而,養父喝了酒,自然不懼怕這些,便尋着那落子聲走了過去,到了近前他才發現,原來兩人中間根本就沒有什麽棋盤,更無棋子,隻有一個被火燒後的樹樁。
就是這麽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趙淩雪卻聽的津津有味,箫劍生講完之後,趙淩雪思索說道:“照此說來,那兩位老人應該是很了不起的修行者,已經到了念物于虛法的地步,聽師傅說過,隻有傳說中的九境可以如此,已經接近飛升的境界了。”
箫劍生點了點頭回道:“我也是這般認爲的,隻是想不通,那兩老人爲何會選擇一處窮山僻壤窮講究,有什麽吸引他們的地方。”
趙淩雪笑道:“或許是因爲你,你不就是泥井口的活寶嗎?”
箫劍生剛欲捏趙淩雪鼻子以示懲罰,就在這時,大瓷碗忽然驚叫一聲,指着夜空之上一條火焰狀光束連連稱奇。
箫劍生和趙淩雪齊齊望了過去,初始那火焰狀光束還是淡紅色,也就是眨眼之間的功夫,光束開始如龍遊一樣在天穹蔓延,如煙似霧而行,搖曳不定而遊,時快時慢,仿若九天之上的行雲,最後化作一條劃過半個夜空的龍形,璀璨奪目,照亮了整個冰原。
箫劍生脫口而出:“燭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