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一臉詫異。
默默的彎腰進了低矮的屋子,雖是傍晚,可天還未全黑。
不過在屋裏視線依舊模糊不清,劉母舍不得蠟燭,沒有點燈。
這隻有巴掌大的屋子裏,可謂一眼看穿,這裏沒有耳房,一家三口,各自在角落裏鋪了麥杆和被褥,而後用簾布拉起來,區分開了各自睡卧之處,中間是一個飯桌,爾後是一個長條凳。
這便是劉二的家了。
自然……劉家唯一奢侈的地方,就是在一個角落裏,供了一個牌位,這是劉父的靈位,靈龛前,還燒了香。
不過今兒家裏是有點不一樣的,此時……長條凳上,正坐着一個老者。
此人也是山東人,和劉二乃是同族,當初逃荒,村中逃出了十數人。
這劉老是帶着三個兒子出來的,也在此落腳,因爲家裏壯力多,劉氏一族,但凡是在京的,大多有什麽糾紛,都需尋他。
劉老拉風箱似的一陣咳嗽,随即擡頭看了劉二一眼。
劉母則給劉老倒了水,劉家妹子是閨女,自是躲到簾布後頭去。
劉二憨笑道:“三叔,您怎麽來了?”
劉老卻是表情嚴肅,道:“坐下,認真說話,你年紀幾何了?”
“二十有三了。”劉二老實的回答。
“二十有三,還未娶媳婦,哎……若不是那一場大災,你爹若是沒死,現在……早就給你張羅了。”
一說到這個,劉母便在一旁抹眼淚。
雖說她這輩子,無論是做閨女的時候,還是過了劉家的門,已活了四十多年,可人命本就如草芥,所經曆的災難,也不知多少次,身邊不知多少人,或是病死,餓死,哪怕是太平時節,可能昨日還活蹦亂跳的人,今日便因爲劈柴,死在了山上。
生死的事,對于劉母而言,早已見慣了。
劉父死的時候,也不過是借了個草席,随意埋下,她拉扯着兩個孩子,又是逃荒,又是安頓,這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可但凡念及死去的丈夫,劉母眼睛便發紅,眼角的餘光,不禁看向那牌位一眼。
劉老便怒斥道;“真是婦道人家,生死有命的事,哭個什麽。”
他的聲音極有威嚴,劉母便忙收了淚。
劉老磕了磕手中的杖子,随即道:“劉二,你們家,就你一根獨苗苗,還指望着你傳宗接代呢,不取妻生子可不成。可你看看你們現今的樣子,誰家的女兒肯嫁了來。劉二啊,你是本分人,隻曉得埋頭做工,這事兒,你母親不說,想來早就心急如焚了。”
劉二心頭一熱,他也想尋個婆娘啊。
他沒有啥要求,是個婆娘就好。
劉老随即又道:“西山新城的事,知道嗎?”
劉二搖頭:“今日是聽到許多人提西山新城,隻是我沒怎麽用心聽。”
“腦子不開竅。”劉老吹胡子瞪眼,氣呼呼道:“西山新城現在賣宅子了,三兩銀子一丈,老夫算過,你家人少一些,哪怕将來就算是娶媳婦,這三居也夠了,思來想去,十幾二十丈,足以安置下來。你可知道這價格,隻是新城的二三成嗎?你知道樓房吧,就是新城的那種,不過西山新城的,更高一些,老夫今日來,就是來說這件事的,我雖不是你爹,可你爹過世啦,我這老骨頭今兒便倚老賣老,做這個主,我家的大子,你也曉得,他讀了書,現在在蒙學裏做先生,是知曉事理的,催促着家裏來買,老夫家裏寬裕一些,三套宅子,三個兒子一人一套,可是你……迄今還是學徒,你又沒了爹,雖曉得你母親持家勤儉,想來也攢了一些銀子,卻不知夠不夠……”
他說着,從懷裏掏了一個油布包來,一層層揭開,裏頭是一兩張已有些發黃的寶鈔,都是最小額的,除此之外,又從腰間解下一串銅錢來,點清楚了,擱在桌上:“這是二兩銀子和幾百個錢,不多,我……咳咳……”他咳嗽了一陣,又道:“你自己湊一些,要趕緊,不能耽誤了,明日就去西山新城,下手要快。這是鎮國公他老人家的恩典,我那大子特意跑來,說的就是這個事,這天底下,沒人比鎮國公他老人家更念着咱們百姓了,這三兩銀子的價錢,就和地上撿宅子差不多,人要先安居,才能立業,立了業,便能成家,這是祖宗們的道理,不會有錯的。這銀子,你拿去,我那也得顧着自己三個孩子呢,隻能拿這麽多,好啦,我要走啦,謹記着,明日便去,若耽擱了,明日我就來打斷你的腿。”
劉老說罷,起身,直接走了。
劉二卻還是覺得跟漿糊一般,腦子依舊轉不過彎來,老半天,回過勁來,那布簾子後頭,鑽出劉家妹子,一把撲上來,扯着劉二,清脆的道:“哥,你回來啦,你瞧,我新學了縫衣。”
劉母便又在邊上念叨:“你得聽你三叔的,他見多識廣,又肯幫襯咱們,往後可要記着這個恩……”
劉二唯唯諾諾的應下,當日草草吃了東西,睡下,次日天剛亮便起。
因置宅子是大事,劉母不放心,也要跟着去,劉二的妹子也隻好帶着,一家三口,本想等馬車來,誰料今日要去新城的多不勝數,居然一輛馬車都不肯停下,車裏都是滿當當的。
劉母便咬牙:“走着去。”
她本就舍不得車錢,現在倒是遂了她的心願。
意想不到的是,這道上,竟有許多人一起一路跋涉,到了西山新城,卻發現這裏已是人山人海。
整個西山新城,已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方圓十裏甚至數十裏地内,到處都是挖掘出來的地基溝壑,那建起來的高樓框架,遠遠看去,甚是駭人。
劉家妹子覺得新鮮,天有些寒,她穿着一件花布襖子,卻是劉母當初成親的衣料改的,她顯得局促,亂蓬蓬的頭上,雖紮了辮子,卻依舊還是蓬頭垢面的樣子。面上或許是天氣冷,膚色幹的有些可怕,以至唇也破了。
好在西山新城這裏,早已預料到将會有無數人來購置宅邸。
所以……也懶得用此前高端的銷售套路,直接将這發售的場地,放在了外頭。
數十個書吏,一字排開,擺在了桌椅,桌上堆積着大量的資料,此後……再有衙門的人在旁看顧,有專門的賬房擺着一桌,再到隔壁排開。
皆等候着洶湧的人潮。
可即便如此,也足足花費了半天時間,劉二牽着妹子,看顧着老母,好不容易輪到了他,他對此一無所知,唯一所知曉的,就是鎮國公的買賣。
若是别的商賈搞出這個,還讓他帶銀子來,劉二是決不相信的,這些是他的身家性命!
可畢竟是鎮國公的緣故,他心裏安心,照着規矩,書吏先取十數個戶型圖紙:“時間有限,地段就免選了,這是戶型,你且先看看,打算買多大的,看完之後,交了定金,這買賣便成了一半了,此後的事,可以慢慢來,交付首付,去錢莊辦手續,尋保人來保,這都不急的,一月之内辦好即可。”
劉二隻看着圖紙,劉母也極小心的将腦袋湊過來,這是天大的事,可不能出差錯。
劉家妹子隻覺得好玩兒,左看看,右瞧瞧。
最終,劉二落在了一個小戶型上頭,點了點:“這個。”
這個便宜,首付隻需七兩。
書吏倒是覺得怪異起來,好奇的打量了劉二一眼。
來此買宅的,雖大多都不是什麽有銀子的人家。
可因爲這個時代一戶人家人口是不少的。
畢竟孩子多,有的兄弟也不分家,一大家族都需住一起,恨不得這宅子能裝下一大家子人才好。
倒是這等三居小戶型,願意來買的較爲罕見。
當然,顧客至上,時間有限,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緊接着,便是交銀子,辦手續,刷刷幾下,銀子沒了。
劉二暈乎乎的,許多事還想問,可後頭依舊還是人,拿着收據,便被擠到了一邊。
幸好,他剛辦妥當,便又有人來了:“交完了銀子嗎?好極了,趕緊,你買的乃是三居,三居的樣闆房在那兒,走,帶你去看。”
這個環節是不能省的,人家畢竟交了銀子。
這夥計先等了幾撥人,都是三居的,方才帶他們出發,所謂的樣闆房,是臨時搭建的,遠遠便可看到。
劉二和劉母心裏頓時激動起來。
到了門前,居然踟蹰着不敢進去。
因爲他們探着頭,發現裏頭一塵不染。
牆面上,竟是刷了白灰,雪白雪白的,而地面和半牆上,則是綠漆。
畢竟是樓房,價格又低廉,也不可能鋪昂貴的瓷磚。
自然而然,這廉價的綠漆,便成了主要的材料。
當然,這等特制的綠漆有諸多的好處,譬如光滑,潔淨,踩着也舒坦。
再認真的看去,發現裏頭的桌椅,都是齊全的。
劉母顫顫的,依舊不敢進去,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滿是塵土的黑布鞋,自慚形穢的道:“老身隻在外頭看一看,隻在外頭看一看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