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聽到此處,便緘口不言了。
他很清楚……朝廷下了旨意,地方官吏們爲了完成,擾民是鐵定的。
可這也沒有辦法。
上皇帝出海,帶去了無數的大臣和扈從,可同時也帶走了大量的禁衛和京營。
本來京裏還有第一軍在,這支軍馬骁勇善戰,有了它,在這太平時節,足以保證京師的安全。
可第一軍也遣散了。
就留下一群沒有兵的武官,成日還在拟定操練計劃,研究作戰的方法。
若是朝廷再不招募一批士卒,京師将陷入無兵可用的尴尬境地,到了那時,若是有心人窺測京師,難免要出亂子。
所以……現在招募新兵已是當務之急。
至于可能引發的後果,甚至可能導緻怨聲載道的情況,劉健也隻能兩相其害則取其輕了!
劉健籲了口氣,便道:“事急從權,其實……當初若是不遣散第一軍,此事倒還不必急,隻可惜陛下和齊國公都是急性子。”
說着,他搖搖頭,依舊無法理解……怎麽好端端的國家大策,最終弄的跟兒戲一般。
可有什麽法子呢,陛下和齊國公在某些方面還是好的,比如他們的新政……就解決了朝廷棘手的問題。
劉健畢竟是最顧全大局的那個,于是道:“兵部這裏,要有未雨綢缪的準備,切切不可讓下頭鬧的太過,否則民心盡喪,就是得不償失。”
王守仁就正色道:“下官已責令各處兵備道派出人員至各府巡查,爲的就是防範于未然。”
劉健的臉色溫和一些,露出幾許微笑道:“如此甚好。”
接下來,三人似乎再沒有說話的心情,都不做聲。
倒是此時,外頭有人道:“陛下駕到。”
劉健三人一愣,随即連忙起身出去接駕。
卻見朱厚照和方繼藩已經一前一後的進來了!
于是劉健三人又連忙行禮。
朱厚照背着手,看了王守仁一眼,道:“怎麽,兵部有消息了嗎?”
朱厚照對募兵之事格外的上心,他已好幾次……來詢問這件事了,不過朱厚照本就精力充沛,對于瑣事,卻不似上皇帝那般,一一過問,尋常的奏疏和票拟,都交給司禮監去批紅,可對于他關心的事,卻死死的攥着,一刻不肯放松。
方繼藩誇贊皇帝抓大放小。
當然……劉健等人自是在心裏暗暗吐槽新皇帝遠不如上皇帝,已漸漸有了‘昏君’的征兆。
劉健就道:“現在還未有消息,旨意才下三日,地方上……要招募新兵,隻怕還需一些時候。”
“按理來說,附近的州縣,該有一些消息了啊。”朱厚照吹胡子瞪眼,随即又道:“兵部是幹什麽吃的,一點都不盡心。”
王守仁則道:“陛下,一切都有章程,每一個步驟都需做到沒有遺漏,這不是盡心不盡心的事,而在于,這各處的官署,必須循規蹈矩,唯有如此,方可井然有序。否則……一切的都憑上意,陛下關心的事,上上下下都着緊着,那麽陛下不關心的事,又當如何呢?”
朱厚照瞪着眼:“……”
王守仁曆來耿直,他說話是不會顧忌别人感受的。
朱厚照罵他不上心,他毫不猶豫就開始反诘。
掄起講道理,朱厚照哪裏是他的對手啊。
朱厚照心裏不禁道,好啊,你這吃裏扒外的東西。
方繼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卻是率先發難了,對着王守仁嚴厲的道:“伯安這話就不對了,陛下關心的,難道做臣子的不該格外的關注嗎?陛下說你幾句,你還敢頂嘴,明日,你是不是還要欺師滅祖了?你這混賬東西!”
罵了一句,又向朱厚照道:“陛下……其實……憑着臣的良心說,王伯安的話,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的,朝廷有朝廷的章程,這是規矩,若是亂了,雖是今日走了捷徑,可他日卻是要後患無窮。陛下乃是聖君,自然而然明察秋毫,就算違一些規矩,也沒什麽大礙。可陛下您想,以後這大明的皇帝,個個都能如陛下這般的聖明嗎?他們的智商,将來可能拍馬都及不上陛下的啊,倘若他們也沒規沒矩,那麽朝廷就非要亂了不可。”
朱厚照的心情,大抵是過山車,忽喜忽怨,瞎琢磨了老半天,也沒猜出來方繼藩到底是幫誰的。
就索性打了個哈哈,轉到了一個他最是看重的話題上,道:“朕不管,三百萬兩銀子的軍費,朕等着你奉上。不過……坊間對于軍漢的成見,确實令朕憂心啊,又想馬兒跑,還要讓馬兒不吃草,一邊罵人家,輕賤人家,刻薄人家,還指望外敵來時,給你拼命,給你流血,讓他們舍棄了自己的性命。這世上有這樣的理嗎?朕若是那些軍漢,非要反了這狗朝廷才好,隻需在軍中先邀買人心,而後……尋幾個心腹之人,在地裏埋着一塊石頭,石頭上雕着上天無道,改朝換代的字言,待人挖掘出來,便開始制造流言,利用大家的憤怒的同時,故意挑釁武官,武官們定是惶恐,要平息這些流言,少不得尋一些将士開刀,這一開刀,更是讓人怨恨,此時,朕再站出來,砍了武官的腦袋,大呼一聲,跟着朕有肉吃,如此……便一切水到渠成了。”
這番話……聽的劉健和李東陽目瞪口呆。
方繼藩卻是懊惱的道:“倘若如此,也不過是流寇而已,亂則亂矣,卻不足成勢。”
朱厚照托着下巴颔首點頭:“老方果然說到了最要緊處了,反是反了,可要成,卻還差的遠,因而率先要做的,卻是召集一批骨幹,令這亂軍能夠令行禁止,切切不可讓他們四處屠戮百姓,除此之外,便是四處張榜,到處安民,告訴百姓,他們隻誅平日作威作福的豪強和士紳,不擾百姓。再者,若有官軍來彈壓……”
“陛下……”劉健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忙道:“方才陛下說到了事關天下百姓,對于軍戶的成見。”
“對,朕方才就是說這個……”朱厚照歎口氣:“不解決這個大患,朕寝食難安,朕和待诏的翰林讨論過,卻發現,眼下根本無計可施,爲何呢,一方面,朝廷固然可以給予軍戶們更多優厚的待遇,慢慢消除這些成見,可軍戶們這麽多,朝廷能給予的,給的越多,恰恰加重了百姓們的負擔。給不可,不給亦不可,這是兩難的境地。”
朱厚照随即又道:“難道諸卿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嗎?來,都坐下,集思廣益,總要想一些辦法才好。”
朱厚照本就愛騎射,他想要做的,乃是漢武帝,因而對于現狀,他是最不滿的那個,當初漢武帝時,多少人投筆從戎,爲朝廷四處出塞,更不知多少良家子,能以從戎爲榮。
可到了大明,這樣的成見,莫說他做漢武,别不成,最終成了隋炀帝。
劉健等人面上帶着苦笑,卻也無奈,那就……議吧!
…………
一封自山東臨淄府的奏疏,率先送到了兵部。
這是山東整饬兵備道送來的奏報。
奏報送到,卻令收到了奏報的堂官心裏産生了狐疑。
山東整饬兵備道的?
封面上寫的乃是‘報臨淄募兵事’的字樣。
這臨淄府,這麽快就有消息了?
可按理來說,旨意才幾天的時間,這短短的幾天之内,等送到了臨淄,那已過去了一天時間,能給募兵的時間,最多也就兩天,甚至還不到。
這兩天時間,募個鬼的兵?
沒有十天半個月,按理來說,也不會有消息的。
畢竟……官府先要張榜告知,此後,差役們要下鄉去拉丁,一來二去……最是花費時間的,若是地方上有阻力,少不得還要鬧出許多事來,怎麽可能三四天時間就有眉目。
這堂官心裏想,莫非是出了什麽事?
随即,他徐徐的打開了奏報,撕了火漆,取了裏頭的奏報,先驗過了整饬兵備道的印章,确認無誤,而後………打開一看……
這堂官頓時懵了!
臨淄府招募新丁,一日半時間,投軍者,三千七百餘,實募四百人,已招募完畢,此後整饬兵備道核驗無誤,克日赴京。
一天半的時間,就有三千多人投軍?
要知道……這可都是适齡的壯丁啊。
一個府,招募的新丁,大緻在三百到五百人,可投軍之人,竟要高達實募的十倍了。
這……瘋了吧?
聽說過有人上趕着科舉做官,可沒見過上趕着當軍漢的啊。
這樣的事情,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于是……
“人來,人來,核驗一下,好好的核驗一下,這封奏報,到底是真是假。”
片刻之後,來了常年與案牍和公文打交道的老文吏,将上頭的火漆和公文還有字樣以及用紙統統檢查了一遍,最後十分笃定的看着堂官道:“啓禀上官,這公文,出自山東整饬兵備道,絕不會有假,下吏甚至對照過此前他們的公文,其公文,理應都是出自同一個文吏之手,可見……這真的不能再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