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堂生又又又來了。
到了這座佛朗機式的建築門口,雖然這座白色的官邸讓人覺得不吉利,可巡撫劉義本着官不修衙的傳統,并沒有讓人進行重新的裝飾和修葺。
周堂生不是坐馬車來的。
一方面,從大明運來的馬車價格過于高昂,另一方面,這裏的人力低賤到令人發指。
呂宋人太多了。
當地的土人溫順無比,随便給一口食吃,便有一家子人圍着你。
譬如周堂生,他就愛坐轎子,當然,這轎子不是普通的小轎。
這轎子用的是最上等木料,這樣的木料若在大明,定是價值不菲,可偏偏在呂宋,卻是不值一錢。
轎子是八擡大轎,人在呂宋嘛,山高皇帝遠,也就沒這麽多規矩顧忌了。
轎子寬敞而華貴,八個土人擡着這諾大的轎子,轎子四面敞開,畢竟天太熱了,悶在裏頭,可是受罪的事。
周堂生坐在轎子的時候,除了八個人擡着,還有兩個土人站在他的身後,給他徐徐扇着風。
這芭蕉扇子帶來一絲涼爽,周堂生則是靠在藤椅上打盹兒,他太操勞了,這麽多的土地都要進行藩整,還有這麽多的糧食……
聽四海商行那邊的人說,現在大明那兒,對酒水還有糖的需求巨大。
酒水好說,直接拿糧食釀了便是。
而糖……卻更讓周堂生動心了。
在呂宋這兒,最适合種植的就是甘蔗哪,幾乎不需任何的成本,灑下種子,就是一大片,甘蔗種出來,就可以熬糖,所用的人力,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這糖……可是價值不菲,誰種誰知道,這是撿錢哪。
更不必說……這裏的地,還出産大量的香料了,這些香料,若是源源不斷的輸送進大明……持續的供貨,那收益……
無論是酒、糖,還是香料,這些玩意,都是能賣上大價錢的。
他已開始規劃自己的土地,爲之殚精竭慮,每日都在思考,到底是釀酒更有利可圖呢,還是制糖。
他思考着,眼睛随意的落在前頭擡轎子的一個土人身上,隻見那土人赤着身,露出黝黑的背脊,這皮膚因爲經常暴曬,被烈陽燒的通紅,一層層的老皮脫落下來後,又長出白嫩的新膚,以至于他的背脊,就如一塊年久失修的牆皮。
他眯了眯眼睛,心裏不禁感慨,像土人這般過日子,除了幹活便是吃,也不是壞事啊,啥都不用想,無憂無慮,老夫這等有地之人……哎,每日算計着收益,真是一件煩惱的事。
巡撫衙門一到,周堂生便在土人侍從的攙扶下落地。
他咳嗽一聲……立即身後有尾随着八擡轎子的一個土人侍從竟從随身攜帶的食盒裏取出一個竹筒裝的涼茶來。
另一旁,依舊有土人盡責的給他扇着風。
這風給他帶來涼意。
涼茶入口,總算讓他幾乎要冒煙的喉嚨裏,多了幾分涼爽。
他不禁咒罵了一句,随即……便見到許多士紳,也都來了。
這是大家都約好了的,一齊來拜谒巡撫劉義。
這劉義本是布政使,可随即……朝廷還是給他加了一個巡撫之職。
因爲除了總兵官徐鵬舉之外,朝廷實在再難找到人來呂宋了。
周堂生于是和随來的諸士紳們相互見禮,彼此抱拳,與方才闆着臉不同,見了諸士紳,大家面上都露出了笑容,友好的問好。
他們一面讓人通報,一面有土人侍從給他們打上了大傘,遮着太陽,各自在傘下駐足閑談。
“聽說……現在食糖的價格又漲了,這是泉州一個商賈帶來的消息,那些人哪,餓了半輩子,而今總算能吃飽了,手裏有了閑錢,便尤愛吃糖。”
“我倒聽說香料的價格降價了,不過……即便降價,其中也還是有大利的,在這兒漫山遍野都是種香料的地方,把那些香料送到了泉州,價格就可翻數倍。”
“我還聽說,屯田衛可能會來,要試種那什麽……什麽橡膠,說這可是寶貝呢,在此種了,将來定是高價收購的,不過……聽說這橡膠種下去,沒有個五年十年,是别想收獲的,這其中,會不會有風險?”
正說着,裏頭有一個書吏匆匆出來,道:“巡撫有請。”
這個書吏說話的口音有些怪。
一看,就像是在呂宋的本地人,不過……顯然對方也是漢民,當初漢唐以及宋元時,大量的漢民遷徙至西洋,爲數不少的,都到了呂宋,絕大多數的移民,都恪守着自己的傳統,語言和文字,自是保留了下來,此番大明經略呂宋,這些人便有了用武之地,因爲語言沒有障礙,且文字相通,習俗雖經過數百年的原因,有些許改變,可畢竟,還是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這些人很快便被商賈和衙門以及士紳們雇傭,所做的事,也都清閑,有的負責文書,有的負責通譯,也有不少,負責爲士紳們管理田莊。
畢竟……他們和土人語言是不通的,而從泉州,蘇杭雇傭人手,人家也不肯來,這裏的漢民,不但精通本地的土人語言,又能和自己交流,是最好的管理者。
周堂生等人便相互對視了一眼,随即繃着臉,走進了衙門。
這衙門因是佛朗機建築的緣故,所以也沒有什麽六扇門,更沒有前堂和廨舍,通常拜訪,都在議事廳進行。
衆人進去,一一落座,劉義便徐步出來了。
當初在南京,他和許多士紳就是老相識,如今到了這呂宋,大家都是背井離鄉,彼此之間,自是更熱絡了。
劉義沒什麽官架子,落座之後,便道:“哎,這天太熱,每日爲了解暑,不吃一些冰水,便覺得頭昏腦脹,哎,老了啊,對了,諸位若是有頭昏腦脹的情況,需用一些金雞納霜,這玩意,管用。”
“是啊,是啊,不過……那些商賈實在太黑心了,曉得我們少藥,自大明西山醫學院的藥,他們販運來這裏,價格漲了不下五倍,還有那青黴素……啧啧……當初老夫在南京時才多少錢,到了這裏就……”說着,周堂生搖頭,想罵那群商賈幾句,可又思量着,明年自己榨出來的糖還有釀的酒以及收獲的香料,還指着這群黑心的商賈們收購呢,索性……也就沒有繼續罵下去了。
劉義微笑道:“這也是沒法的事,好啦,此次又要求何事,直說了吧。”
劉義問的很直接,衆人卻不顯尴尬,周堂生則是和其他的士紳對視了一眼。
随即,周堂生咳嗽一聲,闆着臉:“聽說南方諸島被土人盤踞,這些土人,居然還有人攻擊了附近的莊園,劉公啊,這呂宋雖小,卻非是化外之地,這南方諸島的土人,實在太不像樣子,我們希望朝廷能夠對其進行剿滅。不隻如此,靠近呂宋,又有爪哇,這爪哇,一直爲葡萄牙人盤踞,這些葡萄牙人喪盡天良,壓榨當地的爪哇人,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既是我大明心腹大患,更是悖逆人倫,惡行昭彰。我大明乃是禮儀之邦,德被四海,怎可忍見這些葡萄牙人,我等……每每念及如此,便食不甘味,因此,我等懇請劉公,立即上奏朝廷,懇請王師南顧,誅葡萄牙人之罪,吊爪哇之民,好使這爪哇之民,恰如甘霖雨降,使民大悅。“
劉義:“……”
他一時無言的看着周堂生人等。
劉義自然不是傻子,周堂生這番話裏有幾分深意,他自是有着度量。
現在這些士紳們,一副憤慨的樣子,難道……又是嫌自己的地少嗎?
其實……細細思來,應該也沒有人會嫌自己的地少。
隻是……
那爪哇,也是日照充裕,土地肥沃,聽說撒了種子,不需管顧,便可種出糧來,而且那兒的香料,比呂宋更好一些。
一旦朝廷對爪哇和呂宋南部諸島用兵,他們便可随王師繼續開拓土地,這對他們而言,就等于是天上掉餡餅哪。
不過劉義覺得有些不妥,他捋須,剛想要說點什麽。
卻見周堂生義正言辭的繼續道:“自然,王師太遠了,一旦大動幹戈,免不得勞師動衆,花費也是驚人。我等沐浴皇恩,自當爲朝廷出力的,大軍所需錢糧,我等雖是杯水車薪,卻也絕不能坐視不理,這犒勞大軍的錢糧,大家各自出力,若是所需輔軍和壯丁勞力,我等自也要想盡辦法,爲之纾困,劉公哪,這聖賢書裏,不是說了嗎?吊民伐罪,此讀書人應有之義也,聖人教誨,我等區區門下走狗,豈可相忘?他們的所作所爲,我等看不下去啊,倘若坐視不理,良心不安,今我大明舉大義,皇上懷柔遠人,不誅爪牙之獠,如何昭彰王道?劉公,這裏……有關于爪哇以及呂宋南島殘害本地土人的罪證,都是老夫想盡辦法得來的,還請劉公過目。”
說着,劉義自自己袖裏,竟如變戲法一般,掏出一沓奏報來,臉帶氣憤的道:“劉公看看,這些人,他們還是人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