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氏看着這堆積如山的文稿,又看着自己的夫君欣喜若狂的樣子。
不得不說,這在以往的周坦之身上,是完全看不到的。
當初縱是金榜題名,甚至一度入了翰林,也曾春風得意,可是周坦之自問,在翰林院裏,自己若說自己有什麽成就,卻也是茫然。
此後去了南京,每日閑養,雖以清流自诩,可實際上卻是多不得志。
而如今,卻是全然不同,這是實實在在的成就。
想到這數百萬兩銀子的作坊,在自己手裏,不但自己一家老小可以無憂,堂堂正正的得到百萬家财,甚至還可以憑着自己的雙手,締造一個巨大的事業,哪怕隻是養豬,又如何呢?
人就是如此,起初養豬的時候,周坦之内心深處,極爲排斥,可和豬打交道多了,或許是自己不斷的心理暗示,又或者是換了立場,他也自認爲,這養豬未必就是輕賤的事了。
顧氏見夫君如此,這許久未見的躊躇滿志的模樣,又或許是因爲一下子,家裏有了依靠,便破涕而笑,欣喜道:“是呢,這都是學問,别人做不得的事,夫君能做,别人成不了的事,非要依仗着夫君不可,那麽……這就是大學問,就說做官,那又有什麽了不得的,天下這麽多人做官,可論養……不,論起這個,就非君不可,這在妾身心裏,才是真正的學問,别人想學,也學不去的。“
周坦之此刻,卻歎了口氣:“爲夫畢竟是待罪之人啊,不過人生終會有不圓滿,從前,爲夫不懂這個道理,覺得有遺憾的地方,便忍不住想要使自己更圓滿一些,娶了賢妻,就想要兒子,有了兒子可以承繼香火了,又嫌自己不能一展抱負,哪怕是金榜題名,卻也覺得,自己的仕途似乎也不甚得意,現在想來,實是可笑,珍惜眼下的事,比追求那些不切實際的事更加重要。“
他說着,意氣風發的道:“是了,得去禀告恩師,禀告恩師才是。”
說着,他心急火燎的趕去王鳌的屋舍。
王鳌早就起了,聽到了隔壁的動靜,便不便打擾。
等到夫婦二人進來,俱都拜倒,周坦之将事情禀明,接着道:“恩師,這養豬的功勞,恩師也占了一半,那劉文治所贈的兩成股份,學生不敢盡收,自是将其一分爲二,懇請恩師,不吝收下。“
對于現在的周坦之而言,這個世界給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銀子……他已不必擔心了。
反而是恩師,因爲自己獲罪的緣故,在此受了不少苦,許多的研究,也都是恩師與自己一道完成的,因此,這一成的股份,恩師無論如何也得收下。
王鳌隻看了他一眼,不作聲。
一旁的顧氏便道:“妾身一直聽夫君說,恩師高風亮節,素來清廉自守,視金錢如浮雲,隻是這是清清白白的銀子,倘若恩師不收,隻恐夫君心中難安。“
王鳌聽到此處,終于歎了口氣道:“别人都說老夫是視金銀如糞土,可實際上,哪裏是這麽一回事呢?這天底下,誰不好華服駿馬,又有誰不喜歡住在雕梁畫棟的大宅裏,不喜那金銀珠寶的?此乃人的天性,倘若不愛這些,那麽這個人,要嘛就是虛僞透頂,要嘛,便是個瘋子。“
王鳌又道:“老夫也是一樣,老夫不但喜歡金銀,而且還做夢都想呢,誰不曉得這金銀的好處啊,否則,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有人不辭勞苦,有人不惜铤而走險,不都是爲了這金銀之物?老夫雖是愛極了,能勉強做到清廉自守,不是因爲老夫已經超脫了,而是……老夫心裏一直在告訴自己,這世上,還有一樣比之金銀更珍貴的東西,那便是道義。君子愛财,卻需取之有道。“
頓了頓,王鳌接着道:“可是子安這一半的股份,太多了,就給你這股份裏的兩成即可,老夫老啦,這些日子養豬和研究豬的習性,出力最多的就是子安,老夫雖也幫襯,卻也沒有幫上什麽忙。“
“若是贈與太多,就不太像話了,子安會心中難安,難道老夫就不會心中難安嘛?“
哪怕是周坦之手中的兩成股份,那也是十幾二十萬兩銀子了,這已經是一筆巨大的财富了。
對于王鳌而言,這就足以讓他從家徒四壁,變成大富之家了。
周坦之也知道恩師的性子,隻怕說再多,恩師反而不喜,隻好叩首:“既如此,那麽學生謹遵師命。“
王鳌又是一番唏噓,正想說什麽。
卻聽外頭有人叫呼着道:“快來接駕,陛下駕到。“
王鳌和周坦之二人面面相觑。
彼此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驚訝之色,也不知何故,陛下竟在突然來如。
倒是王鳌很快就恢複了從容,坦坦蕩蕩的道:“陛下來了,你我立即去迎駕吧。“
周坦之心裏卻是有些忐忑,聽了王鼈的話,才連忙應是。
顧氏也是訝異,随即自是連忙躲入了周坦之的屋舍,她是女流,不便觐見的。
…………
王鳌領着周坦之,二人快步出了豬圈,隻是哪怕是豬圈附近,卻也是臭烘烘的。
因而,王鳌和周坦之故意離得遠了一些,免得皇帝因此而沾了這俗氣。
此時,弘治皇帝在衆星捧月之中,已是近前,方繼藩聽聞陛下到了西山,雖剛剛落腳,卻也立即馬不停蹄的趕了來。
方繼藩回到西山後,王金元就立馬來禀告了劉家的商行所發生的事了。
這令方繼藩很詫異,周坦之這個渣渣,居然真會養豬了?
此時,到了聖駕跟前,方繼藩一副很睿智的樣子,朝弘治皇帝微笑。
弘治皇帝同樣給與了他期許的笑容。
接着,二人一前一後的,領着衆臣子和宦官到了王鳌和周坦之面前。
王鳌和周坦之立即拜倒,隻是還未開口……弘治皇帝便先道:“走,帶朕去看看。“
口裏道着,他的手則是指了指豬圈。
如此一來,王鳌和周坦之倒是懵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進……那裏?
他二人面面相觑的樣子,同時也令劉健等人唏噓不已。
哎……王公當初是何等潇灑的人物,那等風采,讓人仰望。
可現在……卻是衣衫褴褛,渾身髒兮兮的,哪怕是站的遠遠的,依舊能聞到一股異味。
這是晚節不保啊。
臨到老來,居然還要吃這樣的苦,實在令人唏噓。
弘治皇帝吩咐,自是不能拒絕,雖是王鳌和周坦之覺得有些不妥,卻還是乖乖的領着弘治皇帝進了豬圈。
弘治皇帝一副淡定的樣子,隻是他養尊處優慣了,哪怕是再‘節儉’,這輩子,也不曾到過這等地方。
越靠近豬圈,臭氣越加濃郁,隻覺得令人作嘔,而弘治皇帝卻偏偏強忍下了。
弘治皇帝率先走進了豬圈,卻是發現裏頭沒有豬,便訝異的道:“豬呢?“
跟在弘治皇帝身邊的王鳌,便道:“陛下,豬已出欄了。“
弘治皇帝颔首點頭,感歎道:“這就可惜了,朕還想來看看。“
接着,他回頭看了一眼王鳌,道:“王師傅,朕聽說,卿家近日都在此,你年紀老邁了,且已緻仕,何必要如此的糟踐自己呢?哎,朕見你如此,實是寝食難安啊,因而特來瞧瞧你,卿若有什麽委屈,大可說出來。“
王鳌和周坦之對視了一眼。
對于王鳌而言,他當初之所以來此,不過是心裏堵了一口氣罷了。
當然,也是放心不下周坦之。
要知道,周坦之可是獲罪,被罰來養豬了。
那時候,王鳌可是覺得晴天霹靂,又覺得對不住這個門生。
可現在……情況明顯是不同了。
不罰周坦之養豬,周坦之如何會有今日呢?現在這得意門生,正該是振翅高飛的時候,自己若是提出不希望陛下讓周坦之養豬,這豈不是讓自己的弟子,白白與這巨大的機會,失之交臂?
因此……
王鳌拜下,誠懇的叩首道:“陛下如此關切老臣,老臣感激涕零,至于這養豬,乃是老臣自願而來,養豬沒有什麽不好,這天下有百業,若無人養豬,哪來食肉呢?老臣在此,無人管束,倒也還算是快活,所謂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在别人看來,老臣此舉,實在是斯文掃地,難免被人恥笑,可在老臣看來,不過是自己做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若是因此,而引發了什麽非議,懇請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
劉健,謝遷,張升衆人聽到此,心裏俱都驚訝不已。
竟是在此時,随駕的諸臣,便更加的默然。
方繼藩站在一旁,樂呵呵的道:“正是,陛下,兒臣也一直說,職業不分貴賤,做官,難道就比養豬高貴嗎?同樣都是造福天下,所謂人各有志,隻有世俗之人,方才拘泥于此,豈不知,若無人來養豬,陛下與朝中諸公,何以爲食?民以食爲天,在陛下的勵精圖治之下,我大明已是蒸蒸日上,在兒臣的心裏,最大的願望,便是百姓們一年到頭都能吃上一口肉,此乃兒臣之初心,想不到王公竟和兒臣一般,也是這般着想,王公真是令人欽佩啊。“
王鳌:”……“
難道這家夥不知道他當初爲何來養豬?
想到又被這狗東西占了便宜,王鳌就有些不甘心。
當初,這狗東西的話可不是這樣說的。
隻是到了這個份上了,他也無話可說了,總不能又爲了賭氣,壞了自己門生的好事。
弘治皇帝聽罷,便欣賞的看了方繼藩一眼。
想不到繼藩有此宏願啊,朕爲天子,竟也沒有想到,不錯,不錯,論起爲君分憂,繼藩鎮堪稱天下的典範。
弘治皇帝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張升的身上,而後,意有所指的道:“可是朕聽說,王公在此養豬,皆因是方卿家所迫……”
張升不傻,怎麽不明白這話是針對他說的。
聽到此,張升立即就老臉羞紅了,忙道:“陛下,臣乃是聽了坊間的流言蜚語,是從市井中聽來的。”
這話分明是張升給自己自己留的餘地。
你可莫說臣造謠生事啊,臣也是聽來的,怪不得臣。
弘治皇帝不予理會,目光一轉,看着王鳌道:“王卿家,是如此嗎?”
王鳌正色道:“臣已緻仕,倘若當真是齊國公所迫,豈會忍氣吞聲?陛下,絕無此事,這一切都是老臣心甘情願的,還請陛下……明察秋毫。“
…………
又是一個大章,熬夜寫的,今天趕飛機,去下湖南,第二更還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