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天微微亮。
有雨。
細雨輕盈,淅淅瀝瀝而下,纏纏綿綿的叩在京中人行道路的青石闆上。
每到這個時候,自五城兵馬司的人便出沒于大街小巷,開始其清掃。
太子殿下任了順天府府尹之後,轄制五城兵馬司,招募了大量的清掃人員,卯時之前,便要早起,對城中進行清掃。
起初的時候,人們覺得這又是在糟蹋銀子,可慢慢的,當街道上的垃圾和橫流的污水統統一掃而空時,人們才意識到,這清掃的好處。
人就是如此,習慣了更好的東西時候,便再也回不去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這話适用于生活中每一處細微的地方。
清晨的微光迎來了新的一天,李東陽一宿未睡,臉色有點不好。
名爲讀書,實則,卻顯出了憂慮。
宮裏的情況實是詭谲,陛下已經很多日子沒有召見大臣了。
以至于李東陽,都不知陛下現在龍體如何。
可既然傳出來的乃是肺痨,那麽想來,情況已是十分糟糕。
而現如今,陛下突然召見宗王和重臣,這……意味着什麽呢?
現在坊間都已在猜測,陛下已經病危,最壞的情況已經出現了。
李東陽身爲内閣大學士,說是不擔心,那是假的。
他一宿未睡,猜測着種種可能。
此時……天亮了。
兒子李兆蕃見書房還亮着燈,忙是進來:“父親……”
李東陽朝他颔首點頭,看李兆蕃神色有異,便道:“怎麽,看起來精神氣不好?”
“這……”李兆蕃看了李東陽憔悴的臉色一眼,苦笑道:“父親不也一宿未睡嗎,馬上就要入宮了,父親的身子,可吃得消嗎?”
李東陽皺起的眉頭不禁舒展開來,微笑道:“無礙,沿途在車上可以小憩片刻。”
李兆蕃歎了口氣:“父親是否是爲了陛下的事而擔憂。”
“人有生老病死,陛下在位,對老夫有提攜之情,聖恩重如泰山,哎……可惜啊可惜,隻是……現在不是顧念這些的時候,老夫擔憂的,乃是太子。”
李兆蕃眉毛一挑,驚訝的道:“太子?”
李東陽在自家兒子跟前倒也沒有忌諱,直言道:“陛下若當真有個不測,太子便要登基了,可近來京中的局面,實是詭谲。”
李兆蕃便道:“莫非,父親也聽說了,京裏某些宗親不滿的消息?”
李東陽微笑道:“看來他們的行事,實在是不太缜密,這滿京師都知道了。”
李兆蕃也失笑起來:“是啊,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其身,可若是心懷叵測,卻不密,這是取死之道,可見這些人成不了大事。”
李東陽收斂的笑容,意味深長的道:“可若是……他們故意是想要弄到人盡皆知呢?”
李兆蕃驚道:“啊……”
“現在流出的消息,隻是冰山一角,卻已讓人後怕了。”李東陽頓了頓,随即笑着道:“你可記得董仲舒?”
“啊……這個……但凡讀了書的人,誰人不知。”
李東陽便道:“這董仲舒建議漢武帝獨尊儒術,漢武帝采納,自此之後,天下便隻有儒家了,這獨尊儒術,不隻是天下的學問合而爲一,其本質就在于,書同文,車同軌,便連學問,也是定于一尊,可使天子大權在握,再無其他人可以觊觎大權。”
李兆蕃點頭,不過卻不解李東陽的意思。
李東陽随即道:“問題就出在此啊。可若是皇帝大權獨攬,似乎又無人制衡,因而,董仲舒又提出了天人感應論,這既給天子添加了正統性,卻又出了一個問題,一切既然都來自于上天的本意,天子乃上天之子,那麽,上天若有異象,譬如地崩,又如大災,那麽……如何解釋呢?這些飽讀詩書的臣子們,便提倡了一個方法,叫大災乃是上天對于皇帝的警示,但凡有大災,一定是皇帝錯了,天子應該反省自己的過失,改正自己施政中的錯誤。“
李兆蕃若有所思的點頭,可是……還是不解其意。
李東陽說到此處,自己卻不禁都失笑了:“這些飽讀詩書的臣子們,以爲如此,便完美了,天子大權在握,受命于天,又有上天随時發出警示,可是上天發怒,發出了警示,如何诠釋呢?”
李兆蕃想了想:“如何诠釋,當然是在飽讀詩書的人手裏。”
“對。”李東陽道:“誰讀的書多,誰在其位,誰是丞相,誰就有解釋上天警示的權力,因而便可以借上天的理由,指摘出皇帝的過失。如此,君可借獨尊儒術,而定于一尊,控制百官;臣則可以借助天人感應,同時制衡天子,能想出這一套儒家之法的人,實是高深莫測。”
李兆蕃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董公已經諸先賢确實是後人所不能及的。”
李東陽一揮手,淡淡道:“你我父子關起門來,便不必說這些書呆子的話了,後來這一套天人感應的制衡之術,卻被皇帝反手之間,便破除了。如何破除呢,易爾,上天發怒了,發生了大災,皇帝有錯,那麽皇帝就要改正,怎麽改正呢……撤換丞相!”
李兆蕃一臉懵逼,細細想來……還真是。
李東陽道:“上天警示一次,就撤換掉一個,上天發怒,總不能讓天子受罰,可丞相乃是皇帝施政的執行者,既然說天生異象,是皇帝有錯,撤換丞相,也就很合理了,算是皇帝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如此一來,所謂的天人感應,就成了笑話。最害怕上天發怒的,不再是皇帝,而是這些飽讀詩書,群臣之首的官長,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随便将天生異象,和皇帝的過失聯系起來了,這丞相若是上書坦言皇帝的過失,這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煩嗎?下面的大臣,若是上書,豈不是和丞相過不去?”
說到這裏,李東陽笑了:“所以,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此,爲父也是宰輔,深知天下定于天子一人,天子喜怒,才是根本,所以這些年來,爲父兢兢業業,爲陛下籌謀,幸運的是,陛下還算聖明,爲父呢,倒也不曾有什麽過失。現今這些宗親想要借機發難,無論是借天人感應之說來牽強附會,或是搬出祖宗之法,對于天子而言,不過轉瞬可破,他們的生死榮辱,都在天子一念之間。想來,他們很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爲何他們竟還敢如此造次呢?”
李東陽自問自答道:“想來……他們是想抓住陛下病危這個節骨眼上,天子在這個節骨眼,是最怕出事的,任何可能發生的事,都極爲可怕,這關系到的,乃是父死子繼……一分一毫都疏忽不得。宗王們在此時發難,是在走一步險棋。”
李兆蕃點了點頭,歎了口氣,才道:“是啊,父親認爲陛下會讓步呢。”
“當今皇上,明察秋毫,哪怕是重病在身,隻怕也不會遂了他們的心願。至于太子殿下,雖是在廟堂之中,褒貶不一,可在民間,在坊間,百姓們對他,卻是感激涕零。爲父不擔心這些……這也是爲父想破了腦袋,都想不明白的地方,若是這些宗王們,但凡有心,都該清楚,他們想要成事,不易!可爲何還要铤而走險呢。”
似乎被一言驚醒,李兆蕃驚訝的道:“莫非……莫非是……父親,莫非他們還有一步棋?”
“不錯。”李東陽歎息:“老夫苦思冥想的就是,他們背後的殺手锏到底是什麽,能否逼迫陛下下定決心……”
李兆蕃迫不及待的繼續問道:“父親想到了嗎?”
“想到了。”李東陽起身,時候已經不早了,要及早入宮了:“思來想去,他們唯一的手段,就是生米煮成熟飯。”
“生米煮成熟飯?”
李東陽看了李兆蕃一眼,歎了口氣:“兆蕃啊,爲父雖是入閣拜相,可這輩子也沒什麽傳給你的,今日就留一個東西給你吧,你接穩了,這輩子,也就可以衣食無憂,不使祖宗蒙羞了。”
李兆蕃看着李東陽,眨了眨眼,不解的道:“不知是何物?”
“人情,一個給太子殿下和齊國公的人情,得讓他們欠着你這個情。”
接着,李東陽微笑道:“時候不早了,趕緊的,你親自去西山書院一趟,齊國公這時隻怕也要準備入宮了,你至少要在半途上截住他,告訴他,讓他多派護衛保護,不隻如此,西山書院也定要有所防範……否則,大禍将至。”
李東陽說着,眯了眯眼睛,眼中一閃而過的翻出複雜的光芒,别有深意的道:“爲父,要動身了,今日……将會是漫長的一天,但願……能平安無事才好。”
李兆蕃一臉認真的記住了父親的話,不敢怠慢,連忙出門。
他一路往西山去,走到了半途,果然見到方繼藩的車馬迎面而來。
他便大叫:“齊國公,齊國公……我姓李,家父諱東陽,有大事相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