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鞑靼漢子領着弘治皇帝等人,到了一處簡陋的住處,這裏馬糞的氣息更濃,遠處,是大量的牛馬圍在了圈裏,足足有數十上百頭。
他一一給弘治皇帝看過,牛馬不多,不過都還算壯士,還有數十頭牛犢子,運到了關内,便是耕地和駕車的畜力。
弘治皇帝背着手,站在圈外,朝方繼藩招招手,方繼藩上前:“老爺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看,鞑靼人養的牛馬,還是如此壯實,這真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領,如此,朕倒是略有擔心起來。”
方繼藩笑了笑,這是實話,漢人也在大漠裏,建起了牧場,可是他們養的牛馬,就是要差一些,天知道這裏頭,到底有什麽訣竅。
方繼藩道:“陛下擔心什麽?”
“他日,或許這些鞑靼人,又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弘治皇帝道:“可若是屠滅鞑靼人,又能如何呢,再過十年二十年,又會有新的部族,來此定居,我中央之國,來自漠北的敵人總是源源不絕,就如這野草,沒了匈奴,就來了鮮卑,沒了鮮卑,便又有了突厥,突厥人走了,便是契丹、女真和蒙古人。”
弘治皇帝看着那圈裏悠閑自在的牛馬,楞楞的出神。
方繼藩道:“陛下命兒臣經略關外之地,兒臣自當盡力爲之。”
“但願如此吧。”弘治皇帝側目看了那健壯彪悍的鞑靼人一眼,這家夥一臉橫肉,長得……有點醜,醜的人都比較吓人。
那鞑靼人見了弘治皇帝看來,樂了,便上前來:“怎麽樣,便宜……很便宜……”
“我得再看看才好。”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他:“你會說漢話?從哪裏學來的?”
鞑靼人道:“我……就在這裏,學,跟着他們學。”
弘治皇帝颔首:“你叫什麽名字。”
鞑靼人道:“我姓祝,祝大常!”
弘治皇帝:“……”
劉健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朱厚照卻是沒心沒肺一般,哈哈大笑起來。
當弘治皇帝明白,這不是朱,而是祝的時候,臉色方才緩和了一些。
想不到,此人竟還有漢名。
至于他的鞑靼名是什麽,倒是不爲人知了。
反正說了大家也記不住。
不過……
方繼藩在旁咳嗽,輕聲對弘治皇帝道:“陛下,蠻人就是如此,一旦咱們中原王朝厲害了,他們自然也就傾慕咱們,就如大漢在的時候,無數的異族紛紛給自己取漢名,姓氏卻多爲劉姓;等到盛唐的時候,那些姓李的異族,也就多不勝數了。不少鞑靼人,在登記自己漢名的時候,都自稱自己姓朱,兒臣自是讓人進行勸阻,這才沒有讓這關外,遍地國姓,因而,現在不少鞑靼人,都自稱自己姓祝,或是姓竺。”
弘治皇帝看着這祝大常,若有所思,臉色緩和了不少。
祝大常便笑吟吟的道:“要不,到我……我的帳裏細談,就在不遠,那裏……正午了,吃飯,請你們。”
弘治皇帝背着手,饒有興趣:“好,去看看也好。”
到了那污水四溢的帳篷,祝大常便道:“實在肮髒,慚愧,慚愧的很。”他傻呵呵的笑了,卻随即道:“不過很快,就好了,我……我買了房呢,這麽高的樓……”他用手比劃,形容很高的樣子:“三室兩廳,西山的好房,方善人,還肯給我們借貸呢,我賣了七十頭牛馬,付了首付,就在不遠,平時可以放牧,過冬的時候,就可以去住,可以避風沙,幹淨……”他驕傲的臉都紅了:“裏頭暖呵呵的,可惜……還沒交房,說是……說是要今年年底。”
弘治皇帝:“……”
他看向方‘善人’!
方繼藩頓時臉上露出了自豪之狀,能給鞑靼的朋友們,帶去來自于一個漢人的友誼,這使他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喜悅感,還是鞑靼朋友們豪氣,買房從不看總價,隻看首付,宅子都不看,銀子就送到了,眼睛都不眨一眨,最重要的是,他們不像那些該死的王公貴族一般,扣扣索索,買了房子,還成天謾罵。
祝大常說着,卷起了帳篷簾子,打開,弘治皇帝便貓腰進去。
裏頭有一個婦人,一個孩子。
似乎他們習慣了有客人來,孩子乖乖的背着書囊,跑了。
婦人則是去炊帳裏預備茶點。
祝大常盤腿直接坐在了地上。
弘治皇帝也不客氣,也是依着葫蘆畫瓢。
待那婦人将茶點斟上來,弘治皇帝看着杯盞裏濃稠的液體,皺眉。
劉健見狀,忙是先喝了一口,頓時,臉色通紅,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這……這是酒?”
祝大常道:“奶酒,開始不習慣,喝多了,也就好喝了。”
吓的弘治皇帝和方繼藩忙将杯子放下,隻有朱厚照一飲而盡,一抹嘴:“太淡了,下次請你吃烈的。”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卻渾不在意的模樣。
卻見祝大常此時起身,原來在這大帳之内,還有一處神龛,神龛裏,竟供奉着兩個神像,這兩個神像,俱都是青面獠牙,與怒目金剛神似,他口裏念念有詞,一臉虔誠,等拜完了,方才又坐回去。
朱厚照見這神像醜,樂了:“這供奉的是誰。”
“這是知者們所言的戰神和财神,能給我們賜福氣的。”祝大常指了指左邊比他自己生的還醜的木像道:“這叫朱厚照,乃是大明的太子,他乃是天神下凡,所過之處,便能賜予大地勇氣,有不死之身,他的靈魂,與上天溝通,能使人獲得勇氣。”
朱厚照一下子笑不出來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那面色黝黑,青面獠牙的‘怪物’,竟是說不出話來。
祝大常指着另外一個木像,虔誠道:“這個就更厲害了,這叫方吉吉……”
方繼藩道:“方繼藩?”
“對,方吉吉……”祝大常的漢話,發音很不準,可他顯得很認真:“方吉吉乃是善良的神靈,這是大知者說的,他能給大漠祛除瘟疫,給咱們,帶來數不清的财富,讓咱們的牛羊膘壯,隻要讓他高興,我們鞑靼人,才會平安喜樂。”
祝大常感慨道:“方吉吉是衆神靈之中,心地最善良的一個,他從不撒播瘟疫,也不忍心看到疾病和殺戮。”
弘治皇帝聽着一愣一愣的,看看朱厚照,又看看方繼藩,再看看那醜陋的神像,一時……竟是無言。
帳篷裏,竟是說不出的尴尬。
這鞑靼人,信奉的乃是薩滿,認爲萬物有靈,他們同時,推崇強者,誰是強者,他們便信奉誰。
朱厚照橫掃大漠,殺死了延達汗,這是第一次,鞑靼人感受到了無以倫比的勇氣,因爲他們這才發現,從前穩固的後方,已經蕩然無存,隻要他們心生妄念,大明的鐵騎,照樣給予他們沉重的打擊。
當初,朱厚照殺死了他們的牛馬,下令鞑靼人前往邊鎮,方可接受救濟。
無數鞑靼人,幾乎是順着血淚之路,一路抵達了邊鎮。
可是……奇迹發生了,他們抵達了邊鎮,到達邊鎮之後,他們遭遇的,并不是殺戮,而是……安頓,無數鞑靼人,被安頓下來,有的挖礦,有的……去重建牧場,他們發現,自己這般安頓下來,竟可以得到銀子,銀子可以随意的購買鹽巴、生鐵以及所有他們從前無法想象的東西。
延達汗已經死了。
按照大漠之中的規矩,當一個強者倒下,接下來,将會是數不清的攻殺,各部之間,将會生出無以數計的厮殺和仇鬥,直到,一個新的強者,冉冉崛起,重新統一大漠。
可這一次,卻不同了,沒有強者,人們所銘記的,隻有那個深入大漠,大殺四方,斬下延達汗人頭的人,當所有人都安頓了下來,于是,開始對新的強者,頂禮膜拜。
而至于這位方大善人,實是因爲,在大漠生存,鞑靼人發現,自己所從事的任何事,都和方大善人息息相關,方大善人居然還向鞑靼人借貸,要知道,鞑靼人此前,是極少有借貸觀念的,在鞑靼人心目中,肯向自己借貸的人,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善人。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可是他們是漢人。”
祝大常卻是樂了:“他們不是漢人,他們是神明,天上的神明,是不會有種族之别的,他們是長生天委派下來,平息殺戮的使者。”
他開始念念叨叨,帶着虔誠。
方繼藩心裏感慨,還是鞑靼人淳樸啊,同樣的事,京師的人就罵我。
弘治皇帝故意不去看那神龛,卻道:“你爲何……信奉他們?”
祝大常咧嘴,樂了:“因爲這是咱們鞑靼人日子過的最好的時候,從前的時候,那個延達汗,他統一大漠,自稱自己是黃金家族的血脈,可又如何?我就是鞑靼人,我和我的父祖們,跟着他們去厮殺,身邊無數人戰死,換來的又是什麽呢?”
祝大常說到此處,竟顯得悲憤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