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覺得方繼藩的笑點很低。
于是沒笑。
對于曾祖母的感情,朱厚照還是很深厚的。
畢竟若非曾祖母,自己想來,早被父皇給打死了吧。
他坐着,手撐着臉頰,好端端的一張臉,擠在了一起,變成了豬頭狀。
方繼藩便坐在他的對面,笑吟吟的道:“太皇太後娘娘,她愛聽戲嗎?”
朱厚照一聽,小雞啄米一般的點頭。
方繼藩一拍大腿:“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正需要尋找這樣的知音。”
“啥?”
朱厚照一楞。
方繼藩眼睛發亮:“我們可以唱戲啊。”
朱厚照一愣:“我們……我們能唱?”
方繼藩卻是鼓勵他道:“重要的不是戲,而是唱的人是誰,太子殿下親自唱,足見殿下的孝心。”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點頭:“花了功夫,曾祖母才喜歡?可是……我若是去唱戲,父皇定要暴跳如雷。”
方繼藩心裏感慨,這太皇太後娘娘,人倒是和善,她到了這個年紀,還不知何時仙遊呢,她待自己也不錯,不妨,就讓她一笑也好。
人家是反博美人一笑。
而方繼藩是三貫奇正之人,身上流淌的,乃是抵制惡俗,且懷有崇高道德使命的血液。
方繼藩博的,乃是老人一笑。
隻因人生在世,孝爲第一。善待老人,實是理所應當的事。
而且……方繼藩覺得,自己未來,可能得請這位老太太幫一個大忙,這關系着自己的福祉。
方繼藩道:“那我們趕緊……練練。”
“且慢,且慢,我先尋一個戲班子來,嗯,一個徽劇班子,一個昆劇班子,還有……我得想想。”
京劇之所以在後來風靡天下,在于它融合了各地戲劇的長處,最終,圓滿大成。
兩百年後的京劇,其本質,是脫胎于當下的戲劇的。
所以,需将唱腔和調子,以及故事進行改變。
可戲子卻還好找,尤其是有功底的戲子,往往能融會貫通,方繼藩自然無法做到處處精細,可最重要的是,給人嘗嘗鮮。
京劇最大的優勢,還不隻如此。
還有服裝道具,漸漸衍生出來了舞台的效果,在這個娛樂貧乏的時代,卻是一項難得消磨光陰的娛樂。
當然,這京劇最出彩的,乃是它的唱詞。
這可都是傳承了數百年戲曲文化之後,且最終不斷的修訂,打磨出來的故事。
每一個曲目,都很動人心。
因而,京劇的本質,就在于故事,每一個動容的故事背後,足以讓聽着落淚。
畢竟,上一世的人,早已被無數優質和劣質,經典或粗糙的故事所入侵,因而,人們對于故事,是麻木的,許多人看了小說,支持且不說,竟還罵作者,這等人,直接拉低了社會道德水平,使道德一路滑坡……
而當下這個時代,一個經典且脍炙人口的故事一出,足以感動人心。
方繼藩深吸一口氣:“殿下,你預備服裝,我做一個樣式,你趕緊帶着織工,将衣服都縫制出來,對了,周娘娘何時大壽呀。”
“還有四十天。”
“有點急了。”方繼藩深吸一口氣:“不過不打緊,哪怕是沒做好,最重要的是心意。”
方繼藩說着,便溜了出去:“我去尋戲班子來。”
戲班子是現成的,方繼藩直接讓人尋京裏最有名的班子,還需尋名角,心裏大抵有了人選之後,下了一個帖子去,限明日清早辰時三刻之前,來西山報到。
或許是因爲方繼藩的廣結善緣的緣故,次日一早,京裏的名角們,便統統來了,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旦角‘青衣’、‘花旦’難尋。
這京劇可都是男人唱戲啊,至于爲啥不許讓女人唱,大抵是因爲,女子唱戲,已和落入煙花差不多了。
方繼藩索性,請唱戲的女子,來擔負這‘青衣’‘花旦’。
時間很緊迫。
這曲目,很快便選定了,而後,便是抄下了唱詞,分發給每個角兒,令他們先熟悉背誦。
方繼藩教他們吊嗓子,雖然方繼藩自己唱腔不咋樣,可大緻,能讓角兒們領會意圖即可。
一番忙碌。
眼看着,在這寒冬之中。
朱載墨跟着劉傑讀了書,便坐在高高的門檻這裏,托腮,看着方繼藩如大将軍一般,指揮着預演,逮着人便是一陣痛斥,罵的很難聽,他努力張口,咿咿呀呀的哼着說:“你……大爺!”
“我……打……不死你……”
“你這老P股!”
他說着說着,便樂了,舅舅真香。
…………
朱厚照每日清早,便咿咿呀呀的在寒風中,帶着一幹‘角兒’們吊嗓子。
朱厚照乃是主角。
不,理應叫做小生。
他聲音洪亮,竟也有模有樣。
劉瑾吃着肉幹,也跟在旁吊嗓子,頓時,那渾厚之音,自他喉頭噴出。
生生将朱厚照的嗓音壓住。
卧槽……人才啊。
方繼藩嗖的一下,渾身裹得緊緊的,一把抓住劉瑾:“孫子,這老生,你來試試,對着唱詞來唱唱,來來來,給我孫子上妝,穿老生的衣衫,讓他試試。”
劉瑾就笑:“幹爺,我真能成?”
“能!”方繼藩道:“雖然長得醜,可不大緊,上了妝,鬼都不認得你。”
…………
太皇太後的壽辰,乃是天大的事。
至少,對于這個冬日裏,一直身子有所不适的弘治皇帝而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曾祖母,生命遲早要走到盡頭。
子欲養而親不待。
雖說,在太皇太後的照看之下,他已進入了中年,每日清早,都能至仁壽宮向周氏問安,可弘治皇帝明白,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他唏噓着,似乎隐隐中明白,對别人而言,不過是深宮之中,少了一個讓人攀附的對象,可對弘治皇帝而言,這……是一個時代,即将結束。
他顯得心神不甯,卻又決心,對這壽辰,大操大辦。
老太太哪怕隻是開心一些些,能緩解一丁點的病痛,弘治皇帝也願費上一切的心思。
宮裏,已是張燈結彩。
壽辰将近。
似乎百官們,也察覺出了陛下的孝心,因而劉健爲首的百官上奏,請求陛下,準許百官在壽辰當日,入宮朝賀。
弘治皇帝幾乎沒有猶豫,直接朱批恩準。
弘治皇帝有時看着這窗外,連片的雪,他的目光,總是不自覺的開始泛起漣漪,那眼眸的深處,似乎倒影着以往的好時光。
自己無憂無慮的日子,就曾在那段時光裏度過。
可現在,那記憶雖愈發清晰,卻已距離自己,悄然的遠去。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種悲嗆。
歐陽志在很久之後,才後知後覺的給弘治皇帝遞上了一個帕子。
弘治皇帝接過,擦拭了淚,回頭,眼睛微紅,鼻翼微動,勉強露出了笑容:“時間,過的真快啊,許多事,猶如昨日一般的清晰,你看那雪,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今日,又何嘗不是這樣的的雪絮紛飛,如直下飛瀑呢?可是……”
他緩緩的屈身坐回了軟墊上,看着案牍上,那堆積如山的奏:“可是,從前種種,如白駒過隙,朕老了啊,祖母她老人家,也老了。”
歐陽志沉默,他隻做一個聆聽者。
弘治皇帝便笑了:“朕是不是太啰嗦了。”
歐陽志想了想,搖頭。
弘治皇帝道:“有朝一日,你也會有此感受的。”
“不會。”歐陽志突然道。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歐陽志道:“臣父母早亡,長輩之中,隻有恩師,恩師還年輕,即便是唏噓,也該是恩師悲臣之白發生。”
弘治皇帝臉色舒緩:“是啊,這不知,是卿之幸,亦或,是卿之不幸。”
他低下頭,提了朱筆了,時候不早了,撿起了奏疏,努力聚精會神,開始觀看。”
良久,他突然擡眸,眼角又多了一道淚痕,卻突然道:“太子在做什麽?”
“……”歐陽志沒有回答。
弘治皇帝不急。
他習慣了歐陽志慢吞吞。
所以他慢慢等。
甚至他有時心裏會想,歐陽志真是上天賜予的大臣啊,有他在身上,自己若是情急之時,反而會因爲他的冷靜,而漸漸的心平氣和,不使自己在情急之下,做出錯誤的判斷。
可等了很久,歐陽志還是沒有回答。
這一次,好像等待的有點長。
似是進入了待機模式。
弘治皇帝驟然明白了。
歐陽卿家,又在爲尊者諱。
弘治皇帝咬牙切齒:“他又在折騰什麽?騎馬?射箭?還是揍朕的皇孫?是不是,罵了朕,那什麽什麽?”
歐陽志面上,依舊沒有表情。
弘治皇帝唉聲歎息:“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什麽時候,才能知道輕重,知道朕心裏,何等的焦慮,知道他的曾祖母,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他依然還是什麽都不懂,隻顧着自己,卻不知,他的曾祖母,對他疼愛到了何等的地步,這心頭肉養出來,怎可以在這個時候,還有其他的閑心呢。”
……………………
第四章送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