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無言,他以爲,一個政績卓著的地方父母官,必定是苦大仇深的樣子,爲民做主嘛,衣衫褴褛不說,還得尖嘴猴腮,見了自己,會大談百姓的疾苦。
可眼前這個知府,心寬體胖,開口就是烹饪之道。
偏偏,居然還極有道理。
他樂呵呵的樣子,倒顯得很誠實,說起甯波所發生的事,也算是如數家珍。
弘治皇帝已有點兒懵了。
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啊。
可弘治皇帝轉念一想,即便不是衣衫褴褛,不是苦大仇深,能使軍民百姓,都安居樂業,能吃飽喝足,便是善政,何須講究這個,至于這溫豔生,反而顯得很實在。
弘治皇帝道:“那麽下次,朕便想試一試溫卿家的廚藝。”
溫豔生道:“臣可以試一試。”
弘治皇帝又看向戚景通:“戚卿家。”
戚景通卻沒溫豔生這樣的淡然,而是戰戰兢兢的樣子,忙是拜倒在地:“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自蓬萊水寨,調至甯波水寨,可有什麽心得。”
戚景通毫不猶豫道:“臣沒有心得,臣不過是奉鎮國府之命行事而已,鎮國府強,臣則強,鎮國府弱,臣則弱。”
弘治皇帝微微皺眉:“是嗎?這樣說來,卿家的意思是,這都是鎮國府的功勞。”
“這是定遠侯的功勞。”戚景通道:“臣等雖在甯波,可這水寨如何新建,需招募什麽樣的人,如何操練,如何作戰,配備什麽武器,乃至于,水寨如何維持日常所需,如何赈濟災民,如何捕魚,這事無巨細的事,都是定遠侯定下來的,他于水寨而言,便是孔明在世,臣等,奉他之令行事,按着他的方子去做,這才……一次次立下的功勞,臣哪裏敢居功……這一切,沒了定遠侯,臣等不過是一群廢物而已。”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方繼藩爲何沒有和朕說?”
孔明在世……
就方繼藩……
似乎……還真有點。
至少這家夥的主意太多了,簡直堪稱妖孽。
隻是……他真不像諸葛亮啊,怎麽看着,像蔣幹?賊頭賊腦的。
不過弘治皇帝還是龍顔大悅了,心裏雖是吐槽,可這方家出了這麽個家夥,還是很令人欣慰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戚景通:“卿等此番都有功勞,一個治民有功,一個剿賊有功,你們說說看,朕該如何賞賜你們?”
溫豔生和戚景通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随即,溫豔生淡然一笑,他真的對功名利祿,沒有絲毫的興趣,因而顯得恬然。
反觀戚景通,卻開始思慮了起來。
他從前乃是指揮,是朝廷從三品的武官,如今被貶官成了區區的副千戶,說實話,而今陛下問要什麽賞賜,他隻需請陛下饒過自己當時在鵬來水寨戰敗的責任,官複原職,想來不在話下。
可他還是沉默了。
這是自己的志向嗎?
又或者……請陛下賜自己一點錢财。
錢财……又是自己想要的嗎?
他沉默着,突然拜倒在地,道:“臣初時至甯波水寨時,心灰意冷,自知自己戰敗,乃待罪之臣,此生都不得重用,一輩子,也隻能混沌的度日。直到,臣看到了定遠侯的兵書,看到了那兵書之後,臣爲定遠侯所臣服,臣那時甚至在想,世上竟會有如此奇人。”
“直到後來,臣按此兵法操練軍士,愈發覺得,這排兵布陣之法,可謂妙用無窮,可謂是醍醐灌頂,臣徹底的服了。臣當時就在想,倘若臣能爲方家門下之狗,亦是幸運的事啊。隻是臣自知自己不過是粗劣的武夫,而定遠侯門下諸子弟,最差的一個,那也非臣不可及,在定遠侯眼裏,臣若塵埃,不值一提。陛下……能否容請陛下格外開恩,臣不要絲毫的賞賜,甯願一輩子,做這副千戶,隻求陛下下旨,讓定遠侯收臣爲弟子,若能如此,臣此生無憾。”
說着,叩首。
武人就是武人,沒有讀書人那般的扭扭捏捏,我就要做定遠侯的候,咋的啦?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臉色凝重:“卿家既已求到了朕的頭上,那麽,朕便下一道旨,也無妨,隻是你需知道,強扭的瓜,它不甜,倘若方繼藩看不上你,朕下旨又如何,他若是陽奉陰違,朕也拿他沒有辦法。”
戚景通深吸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若如此,臣無話可說。”
弘治皇帝颔首點頭,接着看向了溫豔生:“溫卿家呢?”
溫豔生笑吟吟的道:“臣年紀大了,終日隻求飽食而已,能爲陛下效力,一展平生所學,已是足慰平生。其他的,臣不願去想,須知人若是心思多,就難免有煩惱,有了煩惱,便食不甘味,臣想留一個好胃口。”
“……”
真是個怪人啊。
可偏偏就是這個怪人,拿了不少的私商和甯波府私通倭寇的賊人,也是他,不露聲色的,讓甯波府上下安居樂業。
當然,這背後有甯波水寨的幫助,可即便有甯波水寨,若是沒有一個幹練的父母官,也不可能順利的解決當時的許多問題。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這是卿家的志願嗎?若如此,朕對卿家另有安排,好了,兩位卿家,想必也乏了吧,早些去歇息吧。”
戚景通已是大喜過望,激動的熱淚盈眶。
這些日子,他每日想的,就是見一見那傳聞中的定遠侯,而今,這八字有一撇了。
他和溫豔生告辭出宮,到了午門,戚景通下意識的揉了揉肚子,突然想到:“诶,我們又沒吃飯吧?”
溫豔生淡然笑道:“豬食一般的飯菜,吃什麽?”
戚景通很想吐槽他,這豬食二字,實是有點大逆不道,可溫豔生就是如此,我行我素,他隻好道:“說的也是,這一路來,聽溫府君教誨之後,卑下便一點胃口沒了,見了什麽,都嫌棄。可……還是有些餓啊。”
“不如,我們尋個客棧,點兩碗白飯,勉強墊墊肚子?”溫豔生道。
“不成。”戚景通道:“我得去見定遠候。”
“好吧。”溫豔生微笑:“這位定遠侯,老夫也是慕名已久,急盼一見,你我同去吧。”
……………………
方家來了客人。
是壽甯侯張鶴齡以及建昌伯張延齡,還有就是周家的周臘。
周臘在關外吃了虧,身子已經養好了,不知和時,和張家人厮混在了一起。
他們兩家人都是皇親國戚,據說是因爲周臘被鞑靼人圍了,當初的仇怨,一下子煙消雲散,張皇後自然命張家兄弟,趁着這個時候,前去周家慰問。
張家兄弟很實在,人死如燈滅,居然很痛快的備了七兩銀子的禮,去了周家,陪着周家那位鄞州候,也就是周臘的大父好好的唏噓了一番。
而今周臘回來,作爲禮數,周臘也不得不去張家回禮,周臘帶去的禮物不少,他們周家,當然是要面子的。
于是乎,張家兄弟拉住了周臘的手,死死都不肯撒開,兩家人幾乎是流着眼淚,互道衷情,當天夜裏,還不肯周臘走,要秉燭夜談,周臘那天,餓的發暈,這身子還很虛弱呢,在張家足足吃了一天的紅薯粥。
周張兩家,開始熱乎起來,如膠似漆。
今日登門,是爲了毛線的事。
見了方繼藩,張延齡便啪嗒啪嗒的流眼淚:“日子沒法活了,真的。”
“……”方繼藩木然的看着他表演。
張延齡捂着心口,一副要昏死過去的樣子:“可憐啊,我們兄弟二人,還有周賢侄,真可憐,說是皇親國戚,可宮裏太小氣了,家裏的地,沒多少,也養不活這麽多口人,每日吃糠咽菜,舍不得放鹽,吃着吃着,眼淚就落進了碗裏,便當鹽吃。”
周臘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太誇張了,雖然他是打算來求人的,可張延齡這般,過了頭。他想開口,張鶴齡站在他身後,偷偷掖了掖他的袖擺,提醒他不要多嘴。
方繼藩聽的肝腸寸斷,不是同情,而是吓的。
張家兄弟什麽人,他會不知,突然跑來哭,這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啊,他們想打啥主意了?
“來,給客人們殺一隻雞,好好款待,你們沒聽見嗎?他們快餓死了,不,殺三隻,我方繼藩是個夠朋友的人。”
張延齡和張鶴齡忍不住吞咽口水,美滋滋。
張鶴齡咳嗽一聲:“方賢侄啊,其實,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是爲了來吃你家雞的。”張鶴齡顯得語重心長,不過看原本得了吩咐去吩咐廚房殺雞的鄧健駐足,以爲還有什麽後話,他忙道:“當然,這雞也要吃,來都來了嘛,賢侄又是好客的人。”
“……”方繼藩突然開始對自己人品,變得無比的自信起來。
張鶴齡坐下,笑吟吟的道:“其實我們來,是爲了一件天大的事。”
“吃雞?”方繼藩眼睛眨了眨,看着他們。
張鶴齡脖子一甩,大義凜然,一身正氣的道:“此事,比吃雞還要重要一點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