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弘治皇帝一下子,龍精虎猛起來。
柳暗花明又一村,還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他凝視着輿圖,道:“歐陽卿家,這木骨都束可有萬裏之遙啊,真是可怕……人離鄉萬裏……”
歐陽志沒有回答。
弘治皇帝似乎習慣了。
其實他就喜歡歐陽志這個樣子,穩,太穩。
弘治皇帝眉一挑,不以爲仵的樣子,手指尖沿着甯波、泉州一帶,一路自西洋劃過,又忍不住感慨:“真是一群勇士啊,若是朕,一定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歐陽卿家……歐陽卿家……”
弘治皇帝側目,忍不住看向歐陽志。
歐陽志呆滞的臉上,卻突然遏制不住了。
嗚哇一聲,撕心裂肺的滔滔大哭。
整個人彎下腰,又蜷在地,以頭搶地……
弘治皇帝:“……”
這是動情到了極緻吧。
弘治皇帝很佩服方繼藩,能将六個門生教授的這樣好,如此至情至性!
歐陽志是真的傷心了。
他涕淚直流:“臣是徐經、唐寅諸師弟的大師兄啊……臣既爲大師兄,本該照拂諸師弟,這是長兄爲父的道理。徐師弟下海,乃爲了大義,他兩年沒有音訊啊……”
歐陽志捂着心口,眼淚滂沱:“至親的師弟,生死未蔔,恩師……悲痛欲絕,這是臣這師兄的失職,這兩年來,臣無時無刻,不盼着徐師弟回來,臣以爲他死了,以爲……他……”
歐陽志不斷的捶着自己的心口:“這是上天垂憐,他還活着……可這兩年,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的罪啊。陛下……臣在京師,伴駕陛下左右,錦衣玉食,生活安定,可臣的師弟……臣的師弟他……”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歐陽志如此掏心掏肺的樣子。
以往在他的印象中,歐陽志是一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人,無論遇到了任何事,都能沉着以對。
可現在見他如此,竟也不禁傷感:“卿家如此之言,教朕慚愧,這等忠貞之士,朕滿心隻想着,他帶回來海圖。卻竟是忘了,他也是有父母在堂,有恩師,有你們這些重情重義的師兄弟的人。他也是凡夫俗子,是血肉之軀,也會有七情六欲,可爲了求取海圖,卻受如此的煎熬,朕隻念自己,而罔顧了他人的情感,哎……都說天子理應爲天下人的君父,朕乃天下子民的父親,卻一心想着的,是海圖,是西洋……朕今日見歐陽卿家如此,方才知……這千秋偉業的背後,是多少人的血淚,又有忠貞之士,爲之埋骨萬裏,血淚成河。”
弘治皇帝說到此處,不知是不是被歐陽志的感染,眼圈也泛紅了。
蕭敬吓的忙是對歐陽志道:“歐陽侍學,注意臣儀!”
一面忙不疊的給弘治皇帝遞帕子:“陛下……請節哀。”
可歐陽志卻沒理他,依舊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擦了擦淚,也不知自己爲何,脆弱至此,最後長歎了口氣:“傳旨,十日之後,移駕天津衛,朕親迎人間渣滓王不仕号登岸!”
弘治皇帝是個瞻前顧後之人。
做任何事,都需左思右想。
可這一次,他決心去做一件事。不必去詢問身邊的人,自己拿了這主意。
蕭敬戰戰兢兢的道:“陛下……倘若如此……這……這……不妥吧。”
“有何不可呢?”弘治皇帝道:“徐經出海,九死一生,他可有想過,可與不可嗎?這一次,尋到了航路,又爲大明節省了多少公帑,這筆賬,可有人算過嗎?我大明時至今日,非下西洋不可,下西洋,乃是國策,不容更改,朕親自去犒慰下海的勇士,便是要讓将來無數随船下西洋的軍民人等知道。朕不能與他們去共體汪洋上的艱辛,可朕的心裏,有他們。”
“爲人君者,不可使親者痛,而仇者快啊。這件事,直接昭告,就不必和内閣商議了,司禮監直接明發旨意!”
他沉默着,臉色鐵青:“想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多少人葬身魚腹,又有都少人,飽含着艱辛,當時的朝廷,沒有足夠的賞賜,不能使他們許多人封蔭妻子倒也罷了,卻将他們一切的心血和努力,視爲敝屣。這樣的事,再不可發生了,朕要親自迎接他們,隻有如此,才可以給子孫後世們作爲标榜,将來,朕的子孫,倘若再有朝令夕改者,至少,他們該知道,他們還有一個先祖,曾對這些出海的将士,心懷敬重之念,朕要看看,後世的兵部諸官們,還可以如此怠慢那些無數人用血淚換來的海圖和文牍,後世之君,是否要悖逆祖宗之法!”
弘治皇帝背着手,将歐陽志攙扶起來:“不必哭了。”接着朝蕭敬道:“賜坐吧。”
蕭敬臉色變幻不定。
陛下巡幸天津衛,這可是天大的事啊,但凡有一絲一毫的疏漏,都極爲嚴重。
陛下是個不喜歡巡幸之人,他雖也微服,可微服畢竟不會驚擾百姓。而巡幸不同,到時可是數萬禁衛以及數千官吏随行,遮雲蔽日,隊伍蔓延十裏,爲了供應這巡幸所需,勢必地方官府,要想盡一切辦法迎接。
曆代有許多昏聩之君,便愛四處巡遊。
弘治皇帝見此前車之鑒,自然對巡遊之事,心存反感。
可如今……
如此一意孤行,甚至不經與大臣們讨論,看來,這是鐵了心了。
蕭敬心裏想,如此一來,自己便要遭罪了,一面要在宮中預備,一面要派人前去天津衛接洽,還需和禦馬監這兒,調動勇士營以及上四衛的兵馬,不隻如此,十二監裏,還有宮中各局各司,怎麽個安排,都要做到萬無一失,任何一個纰漏,都可能引發不可測的結果。
他面帶着微笑,微笑背後,帶着幾分憂慮,卻還是親自搬了個錦墩,請歐陽志坐下。
歐陽志哭聲漸漸停了,卻還在抽泣,方才似乎是真正到了傷心處,傷心過後,卻是滿心的欣慰,師弟……終于回來了,他目光略顯呆滞,渾渾噩噩。
而弘治皇帝心裏卻是感慨萬千,方繼藩的門生,怎麽就個個至忠、至孝、至情、至孝呢。
太子若有他們半分,也算是知足了。
看看這歐陽志……真的很想尋個機會,狠狠鞭撻一番,方解這恨鐵不成鋼之憾。
…………………………
朱厚照在方家後園。
他趴在地上,一隻眼張着,另一隻眼死死的閉住,手裏抓着玻璃球,瞄準,屁股撅着,讓站在身後的方繼藩,恨不得想從後面踹他一腳。
“殿下,趕緊,快射啊。”
“且慢!本宮且先緩緩神,但求一擊必中。”他拇指摳着玻璃球,依舊還在蓄力,不急着彈出玻璃珠,眼睛還是死死的盯着遠處的一顆玻璃球,呼吸,呼吸,呼吸……
“趕緊,再不彈,那就不來了。”方繼藩忍不住吐槽。
朱厚照龇牙:“來了,來了,你耍賴,豈有這樣催人的。”說着,手中的玻璃珠彈射出去,在地上滾動,卻與另一顆玻璃珠錯身而過。
朱厚照忍不住氣的雙手捶地:“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方繼藩樂了:“該我了,該我了,記着啊,殿下,三百兩銀子。”
朱厚照站起來,拍拍地上的灰塵,擡腿便是給一旁吃瓜的劉瑾一腳:“吃吃吃,就知道吃。”
劉瑾不敢咀嚼了,錯愕的看着朱厚照,手裏還握着一塊咬的稀爛的瓜皮,他沒有解釋,垂着頭,趁朱厚照不注意,輕輕的嚼嚼口裏的瓜肉,舍不得咽下去。
啪!
方繼藩有如神助,手中玻璃珠,直中朱厚照的玻璃珠,他樂了,朝遠處的鄧健道:“記賬,再加三百兩。”
朱厚照歎口氣:“不來了,沒意思,總是本宮輸,本宮甚至懷疑你在做局,專門坑本宮的銀子。”
“沒有的事。”方繼藩闆起臉,認真的道:“殿下不要亂說,臣豈是這樣的人,臣做這樣喪盡天良的事,臣的五個門生,便都……”
“算了。”朱厚照一揮手:“朱小榮呢,小榮哪兒去了,有日子不曾見她了啊。”
正說着,卻有人飛快來:“殿下,新建伯,宮裏四處在尋人,要急瘋了,請殿下和新建伯趕緊入宮。”
“又是什麽事?”
來人是方家的門子,他急匆匆的道:“說是人間渣滓王不仕号回航,徐經徐編修……回來了!”
朱厚照兩眼放光,咧嘴笑了,他激動的道:“他……他竟真回來了?他還活着?”
方繼藩身軀一震。
徐經竟……竟還活着……
他沒有死呀……
可是……這兩年他去幹啥了?
方繼藩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了這個可憐的門生,他的内心,是自責的,早知如此,當初,真不該讓他下海啊。
擦……
真回來了。
方繼藩轉身,便朝自己的書齋裏跑。
“老方,你做什麽去?”
“畫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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