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來自于朝鮮國的艦船已經抵達這裏。
朝鮮國王李怿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他年紀并不大,剛剛登基爲王,此次願意來此,也是因爲國内剛剛動蕩,新王登基,急需大明朝廷更大的支持!而現在朝鮮國内的情況,還算穩定,這才是他決定此刻親自來入貢的原因。
禮部的官員提前接到了音訊之後,一早就來此守候了。
因爲此次來的乃是藩王,連朝廷都始料不及,迎接的禮儀比較倉促。
那負責迎接的迎客主事遠遠眺望,便見在那船上似有人下來,他笑吟吟的上前,見當先上了棧橋的人,便行禮,用一口流利的遼東口音朝鮮話道:“殿下遠來,想來辛苦,還請上岸,稍事休息。”
結果……那人一臉懵逼。
這主事看這人的反應,也懵逼了。
咋?
這麽正宗的朝鮮話,他竟不懂?
本官不知接待了多少朝鮮國使臣,人家都聽得懂的啊。
于是他又道:“殿下……”
他剛說,來人便用一口河南口音的話道:“朝鮮國王在我身後,學生是舉人劉傑。”
這一下,有點尴尬了。
禮部主事叫吳觀,吳觀此時覺得自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
随後,他心裏有所不滿起來。
你是舉人理解,乃劉公之子,這沒錯,本官見了你,行個禮,也算是恰如其分。
可是……你咋一點禮節都沒有?人家朝鮮國王遠來,遠來是客,爲何你先下船?真是失禮了啊。
禮部負責招待藩臣,大明也号稱禮儀之邦,因而在這方面,是從不肯疏忽的。
吳觀便拉下了臉,目光才落到了李怿的身上。
這……其實還隻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十六七歲的樣子。
這大孩子竟還有些羞怯,居然藏在劉傑的身後。
吳觀上前,又用他的遼東口音的朝鮮話重述了一遍。
誰料,這李怿卻是用河南口音的漢話道:“此番入貢,是爲面見大明天子,蒙大明厚恩,得以保全宗廟和國家,上使不必多禮。”
呼……
吳觀這才像是完成了自己使命一般。
這朝鮮國王的漢話,挺熟練啊,可是……咋和劉公的官話,有那麽點兒相似呢?
吳觀又看了劉傑一眼,卻見劉傑依舊站在李怿的前頭,他不禁又有點生氣了。
不應當如此啊,你是大明的舉人,怎麽可以在朝鮮王前頭呢?這是禮數,咱們大明,是禮儀之邦啊。
當然,這個時候,他不便說什麽,隻是一個勁的看着李怿跟在劉傑身後,亦步亦趨的!
太難看了。
吳觀深深的擰着眉心,不忍去看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咱們大明,行的是霸道,不是王道呢。
………………
木骨都束!
這就是傳說中的木骨都束,在足足一個月的航行之後,随着洋流,當人間渣滓王不仕号抵達這裏的時候,隻剩下七成的船員們……哭了。
這裏就是木骨都束啊,在鄭和下西洋的文史裏,這曾是七下西洋,大明的寶船,抵達最遠的地方。
在後世,這裏便是東非,是非洲東岸索馬裏的摩加迪沙一帶。
他們看到了許多黑色的人。
沒錯,這裏的人面色都是黝黑的,圍着草裙,船隊抵達時,黑色的人們已是一哄而散。
“收起武器。”徐經經過長時間的暴曬,臉色已是古銅,早已沒了此前的英俊潇灑,他菱角分明的臉上,薄唇輕抿,身後披着一件遮陽的鬥篷,可即便如此,那天上的烈日,依舊使他渾身熱汗騰騰。
“木骨都束人久受大食人的襲擊,大食人經常在此抓捕奴隸,因而見到了陌生人,他們往往恐懼,大夥都将武器收起來吧,尋個當地人,先試着跟他們溝通!我們得在此紮營,我們的船已是到了極限了,必須得好好修葺……”
徐經頓了頓,又道:“這裏偶爾會有大食人捕奴的海船來,我們在此設下埋伏,若是能截獲他們的艦船和補給,這就再好不過了。”
這三艘艦船,隻剩下了兩艘,補給也幾乎已經告罄,另一艘船,眼看也不成了。
唯有人間渣滓王不仕号,卻依舊持久而堅挺。
這艘艦船,現在已成了所有人的心靈寄托,人們将這艘人間渣滓王不仕當做了自己心底的圖騰,它曾乘風破浪,曾迎接過驚濤駭浪,甚至有一次,船底觸碰到了礁石,還有……在遭遇了小股的海盜,人間渣滓王不仕号依舊用其殘破的船身,直接将對方的小船撞翻。
它誠如每一個下海的人一樣,孤苦無依,卻依舊用難以想象的堅韌,堅持下來,堅持到了最後。
雖然海上的疫病和可怕的風浪,以及未知的危險,已讓整個船隊減員了三成,可現在登上了陸地,所有人……都感觸得哭了。
滔滔大哭。
船員們親吻着龜裂的土地,有人直接躺下,在地上翻滾起來,即便這土地滾燙至極,可那含淚的人,依舊如孩子一般裂開嘴,大笑。
隻是這笑,和哭泣沒有分别。
這裏的每一個人,徐經都已可以叫出名字,每一個舵手,每一個水手,每一個水兵……
他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抵達了這裏,我們與此國的國王進行聯絡之後,修葺了船隻,我們就可以回去了。”徐經回頭看了一眼楊建。
回去……
回到故土去……
楊建回頭,看着那碧波汪洋,汪洋的海平線,沒有盡頭,此來曆經了足足一年多,此去……又需要多久呢?
他甚至已經沒有勇氣去想象,回程的路上将會經曆何等的艱辛,想着想着,他的眼眶紅了。
“嗯!回去!”
即使有再多的困阻,還是必須要回去啊。
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不求封賞,不求封蔭妻子,他什麽都不求了,隻想回家,回家見一見自己的老母親,抱一抱自己的妻兒。
除此之外,其他的,在此時就變得沒有那麽有意義了。
楊建哽咽道:“徐翰林……”
徐經朝他搖了搖頭,因爲他看到,自己最親愛的朋友,在海洋裏結下了深厚友誼的王細作已深一腳淺一腳的過來了。
這一次航行,除了依靠徐經自己對海洋的了解之外,王細作也給了不少的幫助。
徐經用最純正的葡萄牙語朝王細作道:“噢,我最親愛的朋友……”
王細作則用最純正的鳳陽官話道:“徐編修,我們終于到了大陸的中點!”
說着,二人熱情的抱在了一起,相互親吻對方的臉頰。
這種超越了國界甚至州界的友誼,卻在這片舊的大陸,彼此連接了起來。
接下來,王細作就開始和徐經謀劃起來。
要回去,就必須得有大海船,經過這裏的海船,隻有一種,那便是大食人的艦船!
王細作稱其爲奧斯曼帝國,他們經常來此捕奴,據聞該國喜歡黑色的人,他們會挑選了強壯的黑色人,而後對其閹割,再充塞大食人的後宮。
黑色的太監?
“這也是我聽同伴們說起的,每當這個時候,奧斯曼帝國的蘇丹船隊就會經過這一帶,這是我們的機會,我們可以在這附近襲擊他們,而後奪船。”
徐經認真的聆聽,而後帶着幾分擔憂地道:“我們的人手夠嗎?”
“不夠!”王細作說得斬釘截鐵,接着又道:“對方的人數起碼會有三五百人,而且定是精銳,他們的戰鬥力,可比你們強。”
王細作湛藍的眼睛裏,掠過了一絲嘲諷。
這是實話,明軍很久沒有強敵了,戰争對大明而言,太過遙遠,即便是對付鞑靼人,那也可以借助着高大的城牆據守。
可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卻不一樣,那裏幾乎每一年都是烽煙四起,永不停歇的戰争,從未消亡過。
而事實上,在此時,歐洲人和奧斯曼人還在不斷的相互攻伐,奧斯曼帝國依舊對整個歐洲世界,保持着銳意的進攻姿态,不斷的擴張。
徐經愣了一下。
王細作建議道:“我們不妨可以聯合此處的木骨都束,隻要得到了他們的幫助,訓練他們,或許會有機會,這裏的木骨都束人都飽受奧斯曼人的欺壓,或許會願意和我們合作。”
徐經皺着眉道:“你和奧斯曼人有仇?”
“……”王細作隻是看着徐經,不吭聲。
徐經卻捕捉到了王細作目中的恨意,他笑了:“可以試一試,輸了就是死,可是沒有船隻,估計也是死,可我絕對不能死……”徐經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一定要回去,所以我決不能輸。”
“是啊,沒有人想死,也沒有人認輸。”王細作感慨。
徐經瞥了他一眼,卻是淡淡的回眸看着海岸,迎着海風,看着海鷗在天上盤旋,他淡淡的喃喃道:“恩師,我會回來的,我曾說過,我徐經一定不辱使命,一定不會教您失望,現在……我已至天涯,也定會回到恩師的身邊。”
他咬着下唇,目中……隐隐有淚水似要奪眶而出。
這個曾遇到了風浪和疾病且還活下來的漢子,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