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這些日子以來,從前的自己也算是榮辱不驚,畢竟爲官多年,早就練就了淡然穩重,雖也有煩憂的事,卻也難有可以擾亂自己的心的時候。
外間所流傳的是,劉健好斷,李東陽善謀,謝遷善辯。
而作爲内閣首輔,想要有一個好的判斷力,就必須做到絕對的理智和冷靜。
可是……近來,自己的心亂了。
可謂是一塌糊塗啊。
所謂關心則亂,果然,自己還是有軟肋的啊。
一陣唏噓之後,想到劉家自此再沒什麽憂患,自己的兒子有此功勞,陛下即便賜封伯爵,全天下人也絕對挑不出一個錯來。
李隆此人,而今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自己兒子将其拿住,這本身就足以服衆了。
待外頭傳來腳步聲,劉健就知道方繼藩到了。
還不等方繼藩進來,劉健便笑起來,方繼藩剛進來,劉健起身,含笑道:“繼藩啊,你來了,來,坐下,先喝茶。”
方繼藩不客氣,直接坐下,茶早就準備好了,正是溫熱,喝了一口,渾身舒暢,很是解乏。
其實……方繼藩一直對于劉公當初壓了自己一頭而耿耿于懷,自己是他兒子的師公啊,憑啥就不能叫他小劉了。
“劉公……”方繼藩笑,曉得有些虛。
劉健也對他笑,笑中别有一番滋味。
方繼藩笑得更燦爛了:“劉傑立下如此功勞,真是可喜可賀啊,不知劉公何時做酒?”
劉健捋須,淡淡道:“功名利祿之事,不過是天邊浮雲,不必看的太重,做酒就太張揚了,倒是吾子能成才,這才是可喜可賀的事,說起這事,吾子倒是多虧了繼藩的教導,這是大恩德,等他回來,定讓他親自拜謝,老夫平時一直教導他,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他是個好孩子,人很老實……”
這一點,方繼藩是感同身受的:“是啊,劉傑真是個好孩子。”
“……”劉健總覺得方繼藩稱呼劉傑爲孩子的時候,很是刺耳,他咳嗽了一聲:“繼藩啊,往後有什麽事,能不能給老夫打個商量,你也知道,老夫是一向很看重你的,衆勳貴之中,其他子弟,大多不入老夫之眼,唯有你……與衆不同。”
這話……竟有些耳熟?
方繼藩似乎在哪裏聽說過,這種熟悉的感覺,很親切。
方繼藩樂了:“是,是,能得劉公青睐,三生有幸。”
劉健居然從這話裏聽出了一絲諷刺的意味。
他是有些怕了這方繼藩:“嗯,有空來家裏閑坐啊,不要客氣。”
“好的,好的,一定常來。”
“嗯……”其實劉健的心裏還是有着隐隐的不安呀,他摸不準,接下來劉傑又會被送去哪裏送死,想到這些,他就不寒而栗!
他承認方繼藩确實獨具慧眼,可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啊。
爲了兒子的安危,他這個做父親的,隻有……
于是他咬牙道:“老夫對你方家,也算不薄,平時不少禦史彈劾你,都是老夫在這兒壓下來的,你說個準話,往後不會再出此等先斬後奏的事了吧。”
方繼藩連忙搖頭道:“不會,絕對不會,用我方繼藩多年積攢的口碑擔保。”
劉健便眼裏噴火了,這話就夠沒誠意了。
“老夫可不敢信。”
方繼藩有點無語,看來劉公對自己有所誤會啊,見劉健冷冷的盯着自己,似乎有殺人滅口的心思,方繼藩隻得道:“我方繼藩若是再敢先斬後奏,天打雷劈!”
可就這麽的剛好,神奇了,就在這時,突然轟隆一聲,大地顫了顫,門窗哐當作響。
劉健臉色一變。
天……天打雷劈了?
發生了什麽事?
方繼藩手裏抱着的茶,竟直接離了手,啪嗒落地。
地……地崩了?
電光火石之間,方繼藩冒出了一個念頭。
一定是地崩了。
方繼藩一臉懵逼,陡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明弘治十四年正月庚戌,大同靈丘縣地崩,是日至次日地皆震,有聲如雷。而朝邑縣尤甚,自是日至十七日頻震不已,搖倒城垣樓橹;損壞官民廬舍共一萬五千四百餘間,壓死男女九百餘人,頭畜死者甚衆……
靈丘縣地崩了。
而這個曆史事實,方繼藩在早先,其實并沒有多少記憶,不過是上一世自靈丘縣的縣志裏看過而已,很難有太深印象,因爲相比于地崩,大明的旱災、水災、蝗災,那等直接導緻‘人相食’的災害,更是不勝枚舉,這本就是一個多災多難的王朝,從沒有一天安生過。
哐當,外頭,一個新安裝的玻璃窗被震動波及,直接粉碎。
聽着那玻璃的碎裂聲,方繼藩的臉色很不好看……
連京師竟都有震感,可想而知,兩百公裏,也即是四百裏的靈丘縣,而今……遭遇了何等慘狀。
除此之外,接下來可能還會有一大波餘震,餘震的傷害,可能更加可怕,據說直接導緻河流決堤,又淹死了無數的良田和人畜。
不隻如此,天災之後,那便是人禍,因爲災情緊急,朝廷調度不及,糧價開始暴增……後來所發生的事,可以用可怕來形容。
劉健則是臉色冷峻起來:“老夫有事,新建伯,請回。”
方繼藩也是繃着臉道:“像是自西方傳來的……”
劉健卻是沒有理他,地崩了,且不管是哪裏地崩,作爲内閣首輔大學士,他必須立即召集人議事,除此之外,還需欽天監,查問地動儀的監測。
總之,他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任何其他的心思,直接下達了逐客令。
方繼藩心裏不禁有些後悔,當時縣志之中,對地崩的記載确實是語焉不詳,且因爲災害太多,自己根本無從記起,哪裏想到……這地崩來得如此突然,還就在自己的身邊發生着。
于是方繼藩帶着沉重的心情,匆匆的出了午門!
而在這午門外頭,朱厚照竟還在。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地底的餘波,吓得面如土色,古人對于此等‘天崩地裂’之事,曆來帶着本能的恐懼。
原本他在此候着方繼藩,就想商議着鎮國公的事,原是美滋滋的,左等右等,也沒等來方繼藩,心裏還在暗暗發牢騷,看個診要這樣久,不會是對自己妹子懷着什麽不軌企圖吧。
誰料突然大地顫抖,他差點晃了晃,一旁的劉瑾吓呆了,太監最怕這等事的,膽子小,忙拉着朱厚照:“殿下,快逃,快逃啊,地崩了。”
朱厚照卻沒有逃,看着午門的城樓,不由捶胸跌足:“父皇和母後,祖母和妹子,還有方繼藩,都在裏頭呢……”
等到一波地崩過去,一切又歸于了平靜,朱厚照要沖進去,且看看出了什麽事沒有。
這時,方繼藩剛好出來了。
朱厚照一見到方繼藩,便一臉焦急地道:“老方,你無事吧,宮裏也無事吧?”
“這不過是地崩的餘波,不會有事的。”方繼藩道:“殿下還在這裏做什麽?”
“我……我想着鎮國公的事,既做了鎮國公,那麽該在西山營造鎮國公府,别人眼裏,咱們是不是名正言順,無所謂,可咱們自己……”
鎮國公……鎮國公……
鎮國……
鎮國二字,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下子刺入方繼藩的肺腑……
方繼藩突的雙目一張,道:“殿下,你提醒的好,他*的,上天生老子在世上,就是爲了鎮邪的!”
“鎮……鎮邪?啥,啥意思……”朱厚照還是吓得臉色慘然,他有些害怕,他别的不怕,唯獨對此等不可知之事,心存敬畏。
方繼藩卻是看向劉瑾道:“劉瑾,你去翰林院将我當值的門生都召回來,告訴他們,一個時辰之内趕不到西山,我就當沒有五個門生!”
“去……去西山……去西山作甚?”朱厚照扯着方繼藩,一臉不解。
方繼藩肅然道:“這地崩是自西邊來的,西邊一定出事了,天崩地裂,人畜死傷無數,各處的道路截斷,河水倒灌,得去救人,那兒已成了人間地獄啊……”
朱厚照牙齒一顫,在京師,他就如驚弓之鳥,他甯願他面對的,是十幾個鞑靼人,而對這未知的地崩,卻懷着本能的恐懼。
于是他蒼白着臉色道:“你……你瘋了呀,誰知道還會不會繼續有地震,你别亂跑。”
方繼藩卻是不以爲然地大笑道:“我方繼藩做了這麽多的好事,是有德之人,所謂有德之人,自有上天庇護,區區一個地崩,能奈我何!上天就算要震,那也該震死那些卑鄙無恥的小人,劉瑾都活着,我怕個什麽?”
此時,他滿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得救人。
倘若他是這個時代的人,或許根本不知如何救,可畢竟兩世爲人,上一世,他若是記得沒錯的話,若是天崩地裂,是要去救的,哪怕……真有危險,方繼藩也認了。
畢竟……他真的是一個好人。
劉瑾卻是幽怨地看着方繼藩,嚅嗫着嘴,佝偻着身子,卻不敢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