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走一步,危險将更加迫近。
他無法想象,作爲朝鮮國的宗室,自己最後會淪落至這個結果。
看着那看似堅定,但是實際上心裏也打着退堂鼓的劉傑,李怿一次次的對他道:“我們一定會死在這裏,我們會被折磨至死,你的師公遠在千裏之外,他救不了我們。”
劉傑想了想,這樣回答李怿:“師公會有辦法的。”
李怿慘然道:“就單憑這個信念嗎?他對朝鮮國的情勢一概不知,他能有什麽辦法?他到底傳授了你什麽學問,教授了你什麽東西,你才對他如此深信不疑?”
劉傑又想了想,道:“事實上,他沒有教授過我什麽,我的學業,都是受恩師的教授。”
“……”李怿真想立即找個歪脖子樹,把自己挂在上面,然後伸長舌頭,吊死自己給劉傑看。
劉傑則是又想了想道:“事實上,除了交代我出使朝鮮國的那一次,在那之前,我一共隻見了他三面,兩次是遠遠的看到他,還有一次是拜師的時候,和他一共說過四句話。”
“……”
“可是,我的恩師,卻是個博學之人,精通文武,在我眼裏,恩師是個有大才學之人。我想連我的恩師都如此推崇師公,那麽師公一定很厲害吧。”
李怿哭了,抱住了劉傑的大腿:“就因爲這樣,就因爲你拜師的時候見過他一次,因爲你遠遠的看過他兩次,因爲他和你說過四句話,我們就來到這裏?我們……現在即便是想逃也來不及了,你爲什麽不早說,我甯願乘船出海,帶着我的族人尋覓一個島嶼栖息,即便是飲毛茹血,也絕不跟你來。”
“殿下,請放心,師公是覺不會抛棄我們的。”劉傑安慰他。
李怿依舊滔滔大哭,幾乎要暈死過去。
“上使,上使……”
遠處,有飛騎而來,有人高呼起來。
随來的大明官兵紛紛預備拔刀。
随後,那飛馬旋風而至,劉傑心裏緊張!
待飛馬上的人下了地,跪在了雪地裏,他高呼道:“吏曹判書柳順汀、知中樞府事樸元宗、副司勇成希顔帶着忠勇的士兵,殺死了國都中作惡的奸臣,圍困了大王,請求上使與晉城君立即入國都,主持大局。”
劉傑聽不懂這帶有明顯地方特征的漢話,可是李怿卻是聽懂了。
許多士人和貴族都聽懂了。
他們紛紛圍攏上去,一個個驚愕萬分。
在得到了再三确認之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幸福實在是來得太快。
方才,他們還是被通緝和要被誅殺的人,而轉眼之間,卻是天地翻轉,那令他們驚懼不已的李隆,現在竟是成了階下囚。
所有人難以置信,紛紛看向了晉城君。
李怿在沉默了很久之後,淚流滿面,随即,他拜倒在了劉傑的腳下,感動萬分地道:“我終于領會了上使師公的深意……”
劉傑呆呆的站着,亦是有點還沒反應過來!
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如此的輕易?
大悲大喜之下,劉傑的眼淚也不禁磅礴而出:“師公深不可測,深不可測啊!”
無數人抱頭大哭,紛紛爲自己還能活下去而慶幸。
李怿的心裏已經播下了一顆種子,他無法想象,一個人可以在千裏之外,竟能如此準确地做出判斷和決定………
而激動過後的劉傑則拍了拍晉城君的肩:“我們該立即前去漢城,晉城君,你的運氣來了。”
“您的意思是……”李怿似是想到了什麽,小心翼翼地看着劉傑。
劉傑沉默了片刻道:“整個朝鮮國,都需要一個宗室來主持大局,師公和我都認爲,晉城君最合适。”
“可是……”
“不用可是了,這是師公的意思……”
師公的意思……這令李怿一下子吃了定心丸一般。
其實他是有些擔心的,畢竟發動叛亂的人,從前是王兄的心腹,他們并不是自己的部下,這些人十之八九是受到了大明的壓力,才不得已發動叛亂自保!
且這些人手裏還掌握着兵權,自己即便是被擁戴,也不過是被挾持的傀儡罷了。
可是,有了上使的保證,甚至還有那位能夠算無遺策的師公的意思,那麽他就有信心多了:“令師公,真是令人敬佩啊……”
………………
方繼藩幾乎被人遺忘了。
滿朝文武圍繞着征朝鮮,而吵得面紅耳赤。
弘治皇帝剛剛過完了年,随即便開始陷入了這場兵部要錢,戶部哭窮,而後滿天下的士子們嗷嗷叫的要求朝廷發兵的煩惱之中。
所以沒有人搭理方繼藩,而方繼藩也隻好本本分分的在西山書院授學。
朱厚照心心念念的,還是朝鮮國的事,他一再催問方繼藩:“劉傑出發了嗎?”
方繼藩回答朱厚照:“想來已經出發了吧?”
“如果他貪生怕死,不肯出發怎麽辦?”朱厚照的問題總是很奇怪。
而方繼藩想了想,搖頭道:“劉公的兒子不會如此,我們要對劉公有信心。”
朱厚照便笑嘻嘻地道:“趕緊出發了好,若是那暴君李隆順道将他殺了,更好。”
“啥?”方繼藩有點懵。
朱厚照振振有詞的道:“假若如此,那麽朝廷就更加會堅定不移的讨伐朝鮮國了,你想想看,劉傑可是劉師傅的親兒子啊,劉師傅就這麽一個兒子,到了那時,本宮敕封自己爲讨朝鮮總兵官,偷偷出關,帶兵殺入朝鮮國。”
方繼藩忍不住鄙視地看着朱厚照,這人……腦子有問題。
朱厚照卻又想起什麽,轉而道:“還有,本宮今兒是來道歉的。”
方繼藩不解道:“殿下有得罪我嗎?”
“是更正本宮的錯誤。我不該胡說我妹子的是是非非,其實她隻是個孩子,當時,我帶着她胡鬧的時候,她走路都走不穩呢,父皇和母後責怪下來,她便吓得哭了,哎,她什麽都不懂啊,不哭,還能幹嘛。”
方繼藩便道:“是公主殿下讓你來說的?”
朱厚照皺眉道:“不是,我爲何要聽她的話?”
方繼藩白了他一眼:“那就是了,肯定是公主殿下氣得不行,于是太子殿下乖乖來更正了。”
朱厚照樂了,拍了方繼藩的肩道:“老方啊,還是你懂本宮,難怪說是兄弟,便如我肚子裏的蛔蟲一樣,她太愛哭了,真受不了,娶妻一定不要娶這樣的。”
方繼藩卻是不做聲。
朱厚照則是怒的要跳起來:“你爲何不應聲,怎麽覺得你别有所圖?”
方繼藩懶洋洋的道:“對,娶妻是大事,一定要小心才是。”
朱厚照松了口氣:“有件事和你說。”
說着,将方繼藩拉到了明倫堂裏,這明倫堂空空蕩蕩的,學子們都被拉去騎馬了。
朱厚照認真地看着方繼藩道:“父皇昨日下了旨,命兵部尚書馬文升會同英國公張懋,閱試三軍,你知道嗎?”
方繼藩故作一臉發懵的樣子,搖頭道:“不知道。”
口裏說不知,可心裏卻是知道的,這場閱試,可是明明白白的記錄在了明實錄裏。
弘治十四年四月初一日,兵部尚書馬文升會同司禮監太監陳寬、英國公張懋等閱試各營候伯都督騎射韬略及把總等官騎射之術。及試,往往持弓不能發矢,甚至有堕弓于地者;及詢韬略,俱不能答。馬文升等請重加究治,或罰俸奪俸,或罷黜除名。并請刊印《武經總要》,頒賜在京武職大臣及各邊将領,以資其智識。孝宗從之。
這個信息,方繼藩早就倒背如流,因爲這段史料,堪稱爲大明軍隊綱紀敗壞的材料!
從土木堡之後,雖大明也曾開始整肅軍隊,可軍隊卻越來越腐化,以至到了弘治朝,這種糜爛從這一場閱試中便可一窺一二了。
這一次閱試的對象乃是京營以及禁軍,也就是說,這本該是大明最精銳的部隊,而參加閱試的,卻都是在京營中的勳貴,譬如有軍職的伯爵、侯爵,還有他們的子弟,甚至還包括了許多的武官。
隻是可惜,成績十分慘,慘到了連弘治皇帝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大量的軍官,居然手持着弓箭都不知道怎麽射出去,甚至這射倒是射了,結果射出去的不是箭矢,而是弓。
此事,曾引發了弘治皇帝的震怒,而這些記錄,竟也可以在倭國和安南國的史料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迹,由此可見,當時這場閱試,應該還有各國的使節去觀禮。
真是,丢人啊……
朱厚照卻是還不知道大明的武備已經松弛到了這個地步,此時,他凝視着方繼藩,激動的道:“到時可精彩了,不過……本宮現在很擔心你啊。”
“擔心我什麽?”方繼藩一愣:“和我有關系嗎?”
朱厚照點頭,一字一句地道:“當然有關系,你是羽林衛千戶官,又是新建伯,平西候之子,你說呢?”
這意思……
卧槽……那個……持弓不能發矢,甚至有堕弓于地者,不會就是我這樣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