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不禁一愣,他萬萬想不到公主殿下竟還有此等惡趣的愛好。
方繼藩抿嘴,而後露出了一抹溫和的笑。
其實認真的樣子,挺好看的。
前提是,不坑人的時候。
方繼藩道:“殿下,養豬很苦的。”
朱秀榮正色道:“我不怕苦。”
方繼藩卻是搖了搖頭道:“可是我怕。”
“……”朱秀榮沉默了一下,而後眨了眨眼,不解道:“既如此,可你爲何養……養豬……”
“爲了天下的百姓。”方繼藩遙望着遠處,眼眸中卻是帶着幾分認真道:“殿下久居深宮,卻不知在這宮外,多少百姓面有菜色,他們的辛苦自不必提了,可我認爲,這世上,百姓們就該辛苦,他們不耕作,我們吃什麽呀?”
“……”朱秀榮臉上更顯得疑惑不解了。
方繼藩背起了手,繼續道:“可你不能讓人白白辛苦,得讓人勞有所得,讓人辛勤耕作,辛勤做工,得有飯吃,不能讓他們一年到頭都見不着葷腥,因而得讓他們吃肉,養豬固然是辛苦,固然那豬圈裏的味道實在令人喜歡不起來,可非養不可。”
“就如一個不怕死的人,外戰而死,人們通常稱呼他爲渾身是膽。可若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去大同,在錦州,明知有死無生,卻依舊得要不惜此身,此……大義也。”
許多話,方繼藩若是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思,不是被人當做腦疾複發,就一定是懷揣着什麽陰謀了。
在别人眼裏,方繼藩是個俗人,俗不可耐,渾身充滿了銅臭,即便是養豬,人們也認爲這家夥定隻是爲了掙銀子,這家夥,想立功勞,這家夥……
而唯有在朱秀榮面前,他感覺自己能說幾句真心話,而不被揣摩成别的意思!
方繼藩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自動忽視了糊床上抓不到泥鳅,鬧着在泥裏翻滾嗷叫的某人,今日難得是天晴之日,陽光普照,那行将日落的璀璨射入方繼藩的眼眸裏,這負手伫立,溫潤如玉的貴公子,霎時閃閃生輝起來。
朱秀榮凝視着這樣的方繼藩,每一次方繼藩如此,都給她感覺這個少年郎身上仿佛藏着什麽心事,自側臉看去,方繼藩的眉微微蹙着,隻有眼眸是清澈的。
此時,隻見方繼藩接着道:“害怕死亡的人,爲大義而死,爲國而死,爲民而死,無論是任何理由,這都是值得令人尊崇的事。我……也一樣。我愛幹淨,我懶,我隻愛吃,可是我知道,這個世上,總得要有人去做這些事,别人也會懶,也會嫌髒,也不願做,可這又将置天下萬民而何?是故,雖千萬人,吾往矣!”
朱秀榮颔首點頭道:“我明白了,你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哪裏。”方繼藩覺得渾身都輕松,在朱秀榮面前,自己再不是腦疾少年了,而是一個大夫,看着這個患了腦疾的可憐少女,方繼藩道:“你也很了不起。”
“啊……”朱秀榮有些詫異。
方繼藩凝視她道:“殿下堂堂公主,天潢貴胄,自是貴不可言。我雖未見過其他未出閣的千金,可料來多是有些刁蠻的性情的,人嘛,養尊處優久了,自然就輕易不将人放在眼裏了,殿下的性子卻是憨厚可愛,憑這一點,就很令人敬佩了。”
逮着了優點,自是厚着臉皮,使勁的誇了。
但是一切的前提是,不能瞎胡扯,需言之有物才可,否則你說殿下聰明伶俐,人家細一琢磨,怎麽聽着像諷刺,或是過于刻意的誇獎,反而開始懷疑你的人品了。
朱秀榮不禁俏臉绯紅,道:“我……我……父皇和母後是這樣教誨的。”
方繼藩感慨道:“嗯,陛下和娘娘,實是可敬啊。”
遠處,朱厚照哇哇叫道:“好了沒有,好了就回去了,這該死的泥鳅,我不捉了。”
“……”
方繼藩沒搭理他,而是側目凝視朱秀榮。
朱秀榮連忙别過目光去,不敢與之對視,可又不知方繼藩的目光是否還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又偷偷的看了方繼藩一眼,觸及到方繼藩那專注的目光,朱秀榮臉上的绯紅又濃郁了幾分。
她不禁莫名的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想要掩蓋點什麽似的,連忙道:“我哥的性子就不是這樣。”
“殿下也很了不起。”方繼藩看着她的嬌唇,差一丁點就想要作死了了,好在心裏還存着理智,便背着手,笑着說。
“他……”
方繼藩笑了笑道:“殿下隻是沒有找到機會證明自己罷了,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遲早有一日,天下人都會被殿下所震撼的。”
朱秀榮不禁失笑,道:“這可不敢,他隔三差五的便要吓父皇和母後一回,你倒是總幫他說好話,你對每個人都會由衷誇獎嗎?”
方繼藩沒說話,隻是帶着微笑,依舊看着朱秀榮。
朱秀榮感慨道:“我聽說,一個人背後不說人是非,便是君子,我就做不到這一點,總是忍不住在母後面前……”
方繼藩輕輕搖頭道:“這樣不好。”自然,這話并沒有怪責之意的。
朱秀榮卻是乖巧地道:“嗯,我以後會改。”
方繼藩便道:“我有五個門生……”
想了想,方繼藩才覺得自己好像記錯了:“噢,六個,這六個門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點,卻也有自己的缺點,我批評他們,都是當面批評的,甯願當面言人惡,也絕不背後說人是非長短,不過殿下在我面前,說一說倒無妨,你們女兒家多是心事重,當是排解煩憂吧。”
“嗯。”朱秀榮脆生生的應承,唇邊輕輕勾起了一個俏麗的弧度,在那湖面粼光的折射下,更顯得柔和。
方繼藩久久地看着這張嬌柔的臉,也不是不是光線的錯覺,竟覺得有些醉了,一時間竟難以移開眼睛。
倒是那朱厚照,終于提着自己的靴子,氣咻咻的自淤泥裏跑出來,邊走邊不耐煩地道:“好了嗎,好了沒有?”
方繼藩終究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則是一臉嫌惡地看了朱厚照一眼,而後才對朱秀榮道:“殿下是不是覺得好了許多。”
“是呢,來了西山,便覺得病情好了不少,像正常人一樣了。”朱秀榮語帶愉悅地道。
朱厚照便眯着眼道:“這樣神奇?你們方才說了什麽?”
朱秀榮道:“方繼藩說,你是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朱厚照笑了,不得不說,這老方确實是個實人啊,沒白交這個朋友!
朱厚照則是得意地看着朱秀榮道:“楚莊王算啥,我乃冠軍侯是也,妹子,你信不信,他日鞑靼人敢來進犯,我定砍死一兩個鞑子給你看。”
朱秀榮卻是吓得花容失色。
方繼藩一看,心疼了,連忙厲斥道:“太子殿下,住嘴!”
“爲啥?”朱厚照不服氣。
方繼藩肅然道:“我思來想去,公主殿下的病情,十之八九就是因爲你口無遮攔而起,你吓着她了。”
朱厚照不禁大怒起來,道:“這是什麽話,我做啥了?我捉泥鳅給自己妹子吃,竟還說我惹了她?哼,你是不知道,我這妹子便是如此,心機深沉得很呢,肚子裏有許多彎彎繞繞,她最喜歡告人狀了!打小的時候,她随我去禦膳房裏偷吃的,總是最後我偷來給她吃了,她再将我供出來。她和我說沒聽過人唱曲,便慫恿着我去綁了個唱曲的人入宮唱曲她聽,最後也是我挨揍,被罵荒唐,凡事都成了我的錯!我至今還想不明白,當時東窗事發的時候,爲啥妹子你哭的那般厲害,明明就是你唆使,你要聽曲,你哭個啥,哭得那般撕心裂肺的,吓得母後一個勁的安撫你,最後卻是我遭殃。”
朱厚照叉着手,越說越是暴跳如雷:“還有……”
“诶呀,你不要說了,你不怕人笑話。”朱秀榮連忙制止他。
朱厚照大聲咧咧的道:“我不吐不快,我不怕人笑話,笑話個什麽?有什麽可笑話的。現在我問你,究竟是不是我讓你得腦疾的?”
朱秀榮一臉窘迫:“不,不是。”
“這就對了,好事就沒我的份,壞事便推我身上,我欠了你的?”朱厚照氣勢洶洶的。
可看朱秀榮眸裏霧水騰騰,又是一副想哭的樣子,朱厚照終究又心軟了下來,随即便聳拉着腦袋道:“好了好了,别又哭了,哥不說了,還不行嗎?泥鳅沒抓着呢,氣死了!妹子,看完了就該回了,你還沒出閣呢,大家閨秀不能和男子說太多的話,現在外頭壞人太多了。”
方繼藩便咳嗽一聲道:“殿下是在說我嗎?”
朱厚照想了想道:“我是以己之心,推人之腹,想想自己,再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的妹子,吓都吓死了。想着未來妹子要嫁出去的,便整宿睡不着,男人……太可怕了。”
“……”方繼藩有點懵!
這腦回路真不簡單!
總算三人一路平和地回到了千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