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的艦隊覆滅,堂堂大明,居然隻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幾艘不靠譜的破船和一個庶吉士的身上!
其實身爲兵部尚書,馬文升理應提出自己的建議,認爲下西洋應當停止,因爲以徐經爲首的艦隊,能找到新航線的機會,微乎其微。
可是此時,他已沒有老臉提出任何建議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的心理有些犯賤,居然也是隐隐的期盼着,徐經他們可以順利回來,給大明尋到航線。
這是一種RI了狗的心理,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心裏竟也不禁在安慰自己,或許那人間渣滓王不仕當真可以平安回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惜大明的天子,是管不了海洋的。
因爲那王命所不能到達之處,有着變幻無常的風暴,腳下是洶湧的浪潮,整個汪洋,對于大明而言,是一團迷霧,那迷霧的背後隐藏着什麽兇險,大明一無所知。
弘治皇帝既然已經下達了旨意,自然也就不打算繼續深究這件事了!
他是個有氣度而且肯幹實事的皇帝,對他之來說,與其每日爲此而殚精竭慮,不如做好眼下的事。
弘治皇帝面露平靜地道:“朕信太子與方卿家,方卿家既爲其弟子作保,那麽一切下西洋的準備,就按着此前的章程,按部就班吧。”
他頓了頓,又道:“此前,朕命太子安置流民,今日太子與方卿家特來禀奏此事,這也是朝廷的公事,諸卿家就随朕一起聽奏報吧。”
劉健心亂如麻,可是聽了陛下的話,也不得不定下心來。
他知道陛下心裏其實也很亂,更知道陛下會憂心如焚,也知道陛下定會表現出鎮定自若的樣子,因爲……
他是天子,是萬千人的君父,百官和軍民,都在看着他,以他馬首是瞻,所以心裏有再多的不确定,他也必須端莊持重,行禮如儀,給予天下百官萬民們信心。
身爲内閣首輔大學士,也是如此,隻要皇帝和自己這首輔大學士足夠鎮定了,大家才能吃下定心丸,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劉健定了點神,露出微笑道:“臣遵旨。”
“都賜座吧。”弘治皇帝壓了壓手。
諸臣俱都坐下,将目光便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氣,道:“父皇命兒臣赈濟密雲災民,兒臣幸不辱命,這是關于赈濟災民的奏報,懇請陛下過目。”
足足一大沓的奏疏,方繼藩一份,朱厚照一份,整理在了一起,看起來有一部書那麽厚,所以之前弘治皇帝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才會那般吃驚。
而劉健等人,自也是在心裏暗暗吃驚起來。
這麽多?
萬言書,他們是看過的,可這……隻怕有十萬言了吧。
居然如此啰嗦?
劉健不禁頭皮發麻,想起當年,洪武皇帝在時,一個大臣上奏時,啰啰嗦嗦的,結果遭了洪武皇帝的暴打。
據說洪武皇帝身材魁梧,又是馬上得天下的皇帝,而那位大臣身體孱弱,之乎者也一大堆之後,洪武皇帝實在受不了了,直接将其按在地上,足足打了一炷香時間,以至于到了現在,人們想起此事,都不免心有餘悸。
至少後來的臣子們,再不敢這般啰嗦了,有事便說事,因而萬言書,見的還真不多。
弘治皇帝對這一沓奏疏,也表現出了輕視的态度。
奏疏……何須這麽多廢話?
蕭敬抱着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牍上,弘治皇帝不以爲然地打開,卻是發現入目的第一行,竟沒有什麽啰嗦的迹象,而是直接進入了正題。
“張三八,其戶三人,有五旬老母,染病;其子張小虎,七歲,無病;密雲藤莊人;頗有氣力,勤懇,其母之病,勉強得到救治,平日擅耕作,會木工,爲人忠厚,若其母在,可以安置于西山耕作,或調入匠房聽用;若其母不在,明年開春,可暫令其子在西山讀書,而命千戶所領張三八出大同,至關外暫居開墾……”
“李六,戶七人,兄弟四人,有子女三人,李六之弟,手殘……”
弘治皇帝瞳孔收縮,這奏疏裏,幾乎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有的,其實隻是細緻無比的記錄。
每一戶人家有多少人口,家庭情況如何,是否家裏有傷殘,是否有病人,乃至于家裏有幾個孩子,他們的性格大緻如何,都是一清二楚,上頭并沒有什麽優美的詞句,更沒有之乎者也,可每一個人的姓名、年齡、特長,乃至于在西山的表現,都是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弘治皇帝下意識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接着又極震撼地繼續看下去。
這是他所收到的,第一份如此詳盡的奏疏,各地的州縣,但凡是牽涉到赈濟災民的,無論這個人是能吏還是是個庸官,他們的奏疏,多是大抵的說明一下情況,而太子的這份上奏,可謂是恒古未有。
雖然看上去,似是很粗鄙,可裏頭每一戶的調查都十分直觀,甚至在這個李六之下,還有專門的備注,說明了李六四兄弟,有有三個兄弟沒有娶妻的情況,還有李六的父親,是因爲惹了官司,蒙冤氣死,因而李六四兄弟對官府多有怨言,最後是朱厚照歪歪扭扭的筆迹,認爲李六父親的案子應發還密雲縣重審,固然劉老爹已死,可是非曲直還需重新厘清,既還死去的人一個清白,也給活人們一個交代。
李家四兄弟踏實肯幹,在得知朱厚照願意發文重審之後,極爲感激。而在這下頭,還有方繼藩的筆迹,方繼藩認爲,關外乃苦寒之地,出關開墾,雖可獎勵其土地,可單憑如此,關内漢民千百年來對關外的恐懼,依舊還未消散,第一批移居的漢民,必須在予以恩惠的情況之下,還需讓他們對朝廷心懷感激之情,太子殿下重審此案極爲重要,李家四兄弟除一人手殘之外,其餘三人都是孔武有力之輩,到時遷徙出關,将來随時可将其征辟爲民兵,以備不測。
看了這些,弘治皇帝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奏疏,真是越看越是心驚。
每一戶人家都是細緻到了極點。
乃至于弘治皇帝隻需大抵浏覽,便立即對這戶人家有了大緻的印象,知曉了他們成爲流民的原因,知道了他們的家庭近況,大緻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什麽,甚至……下頭在朱厚照和方繼藩的小注裏,還大抵爲他們的未來,做了各種的鋪排。
第三戶,是個叫程武的人,家裏人都餓死了,孑身一人,年輕時曾跟着師傅打鐵,此後因爲災荒,颠沛流離!這個人性子粗暴,沒有牽挂,可能将留在西山,作爲鐵匠,修補農具。
還有……
這一樁樁,一件件看下去,弘治皇帝翻了一頁又一頁,竟是懵了。
這就是他們赈濟災民的成果?
要完成這些,需要耗費多少精力啊。
兩三百戶人家,上千人,想要完成這些,就必須做到對每一戶人都有極深的了解,這……又是怎麽做到的?
他一頁頁的翻下去,後面的情況,大抵差不多。
可通過這份奏疏,弘治皇帝……方才意識到……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民情。
裏頭的每一個戶人家,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過去,有各自的技藝,也都有缺點,而再根據這些,對他們的未來予以安排。
這絕不是簡單的赈濟。
簡單的赈濟就是,到了荒年,朝廷給你們一口飯吃,保證你們不會被餓死,等荒年一過,拍拍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而這……竟有一點兒……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意味。
不從根本的解決這些流民的出入,又有何用?來年隻是繼續讓他們颠沛流離罷了!
可在這裏,太子和方繼藩顯得極用心,竟在想盡一切辦法爲他們謀一條出入,有的人可以出關開墾,可是每一個人的實際情況不同,家裏有病了的父母,還是不宜出關,可以讓他暫時在西山做工盡孝,而有的人,家裏有孩子,還是留其孩子在西山讀書,再将這人送去關外;而有的人掌握了不同的技藝,自然……另有安排。
每一個安排,都不隻是讓你去做什麽這樣簡單,而是一切都有所本,這……
民間疾苦,體察民情……
這些曾經弘治皇帝,和文武百官們挂在嘴邊的話,從前倒是說的無比自然。
直到了看了這份奏疏……
弘治皇帝的老臉,竟是下意識的微微一紅。
有一種羞愧到無地自容的感覺。
方才太子在那振振有詞,他還有幾分惱怒,而現在,這惱怒……已是一掃而空了。
三百戶,一千多人啊……
太子說自己洗過衣,造過飯,親自帶領大家開墾,這些話,本來弘治皇帝認爲其在吹牛。
可現在……
弘治皇帝心頭……隻有震撼!
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