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此時的西方人大航海一般,絕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們需要開辟一道道新的航線,先抵達非洲大陸,此後抵達非洲的最南端好望角,之後繼續沿着既有的航線不斷的開創新的航路,抵達印度,抵達亞洲。
沒有人可以拍着胸脯,敢說在沒有前人的經驗和開辟的航道之下,敢說自己可以直接到達天涯海角。
鄭和七下西洋,也是一次次往西方漸漸深入,才最終到達最遠的非洲以及大食,而絕不是說,一次船隊出航,就可以抵達那裏。
即便是鄭和下西洋時候,當時元朝剛剛覆滅,元朝并沒有海禁,因而朝廷還可以自大食商人那裏得到不少信息,而現在,海禁多年,唯一的資料亦是因爲兵部的疏失而徹底的消失。
大明就如一個空有強健體魄的漢子,卻隻能望洋興歎了。
除非……資助一次次的航海,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慢慢去摸索出經驗,開辟出新的航線。
可是……
而今,還等得了嗎?
弘治皇帝歎了口氣,紮心的疼。
他等不及了。
或者說,千千萬萬的軍民百姓,也等不及了。
明明看到了一座寶山,卻無法走近,這是一件多麽遺憾的事。
何況,各項的工作都已開始,朝廷極爲重視,各部協同,下頭的州縣,招募了不知多少民夫……
弘治皇帝眼睛都紅了,凝視着方繼藩,極其慎重地問道:“朕隻問你一件事,你的門生徐經,當真知道航路嗎?”
所有的希望,現在都放在了一個庶吉士的身上了。
一個小小的庶吉士,一個該死的烏鴉嘴,現在已成了弘治皇帝支撐下去的最後信念了。
看着一臉肅容的弘治皇帝,方繼藩心頭一震。
他很清楚,接下來他說的話,是要負責任的。
這言外之意就是。
倘若自己爲徐經作保,那麽下西洋的後續工作還将繼續,來都來了嘛,到了這個地步,朝廷已經進退維谷!
停滞各項工作,必然意味着重大的損失,繼續推行出海,則意味着投入更多的錢糧,若是徐經真能找到新航路還好,若是找不到,那可就坑大了,數之不盡的錢糧,無數軍民百姓的努力,都可能化爲烏有。
甚至這裏頭嚴重性的方繼藩,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有點遲疑,腦子裏也不禁開始問自己,徐經那個人渣,靠得住嗎?
這家夥……好像很好色的樣子。
或許此時,他的船隊也已覆滅,葬身魚腹了。
想到這裏,作爲他的恩師,方繼藩居然有點小小的感觸,心……有些疼。
可是……就此搖頭嗎?
搖頭的話,自己不需擔當任何的風險,畢竟現在是兵部的責任。
可是,若是自己說出徐經不過是玩笑這樣的話,那麽方繼藩也深信,一切下西洋的工作都将戛然而止,大明又會恢複原狀。
而此時,在遙遠的西方,一次次向汪洋深處的探索已經開始了,西方人已經先走了一步,他們抵達了好望角,不久之後,還可能抵達菲律賓,甚至是琉球、澳門。
他們已經到達了美洲,發現了一片又一片廣闊的空間。
大明則落後了一步,接下來,就步步都會落後,這泱泱大國走在了十字路口,已經沒有任何時間可以浪費了。
哎……
方繼藩心裏歎了口氣,方繼藩心裏很糾結,可在他看來,下西洋,無論如何都要繼續下去的,即便是有人粉身碎骨,方繼藩也要賭。
賭徐經那個小子,還有徐經他爹,徐經他爹的爹,他爹的爹的爹,徐家數代人,對于宋元以及文皇帝時期,對于那些時代的古籍研究,是靠譜的。
雖然……方繼藩一直懷疑,這一家人都在打着研究宋元時代的名義用來裝逼。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大爺的,我方繼藩賭了,最多不就是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最後我方繼藩粉身碎骨嗎?
大不了,到時候一翻兩瞪眼,咬死了自己腦疾發作了,到時爲了平息衆怒,自己的前途肯定沒了,可至少……小命應當還保得住吧。
“臣相信徐經。”方繼藩下定決心後,便振振有詞道:“徐經是臣的門生,臣一直很欣賞他,他是一個言出必踐,爲人剛正,俱有遠見卓識的人。臣相信他此時還活着,臣相信他會找到航路,臣相信他一定會回來進獻上新的航路,臣對此深信不疑。陛下,戶部的錢糧已經撥付,數不清的民夫,也已開始建造船塢,開始了采伐木料,對木料也進行進行了加工,此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是前功盡棄,此前無數人的心血就要盡都白費了。所以……臣拿臣的四根手指頭,四根腳趾頭,大不了,還可以添上臣的爵位,爲臣的門生作保。”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
而劉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随即都陷入了沉默。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啊。
該停止嗎?
還是繼續?
弘治皇帝深深地擰着眉心,沉默了很久後,突然看向朱厚照道:“你是太子,你認爲如何?”
朱厚照萬萬料不到,在這麽重要的事情上,父皇竟會特意問他的建議。
他不禁有點小小的興奮,這是第一次,父皇向自己問政啊,難道是因爲方才,自己罵了父皇,父皇幡然悔悟了?
若是如此,看來平時是父皇被罵得少了啊。
隻是……這個問題,卻也是令朱厚照犯難了。
因爲他很記得,方繼藩曾在他面前是如何吐槽過他的幾個門生!
王守仁是個奇怪的人,歐陽志這個人腦子有點問題,唐寅就是個酒囊飯袋,劉文善、江臣……啊……呸,至于徐經,這就是個人渣了。
方繼藩指出種種徐經各種好色的事迹,然後一臉幽怨地看着朱厚照,告訴朱厚照,殿下萬萬不可向徐經此等人間渣滓學習,此等人辦不成大事的,我們做大事的人,該潔身自好啊。
隻是朱厚照不知道的是,方繼藩這樣提醒朱厚照,拿徐經做反面教材,其實也是未雨綢缪!曆史上的朱厚照生不出孩子,方繼藩琢磨過,這可能是他年輕時好色有關,當然,隻是有關,作爲朋友,提醒一下總比無動于衷爲好。
好吧,有了方繼藩的這一番話,朱厚照對徐經,自然是沒有一絲好印象的!
此時,他心裏忍不住在想,好你個方繼藩,你天天背後罵你這些門生,轉過頭就要用一身的身家爲他作保了。
想了想,朱厚照道:“方繼藩信徐經,兒臣信方繼藩。”
“嗯?”弘治皇帝挑眉,對于這個完全無腦的答案,他顯得并不滿意。
朱厚照則是繼續道:“兒臣也希望父皇能夠相信兒臣。”
呼……
看着朱厚照面上稚氣未脫,卻又決心已定的樣子,弘治皇帝深知,自己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終于,弘治皇帝還是下了決定。
“傳旨!一切照舊!各處口岸,若有任何關于徐經……還有……那艘叫什麽船?”
一聽這船名,方繼藩是記得再清楚不過了,連忙道:“人間渣滓王不仕号。”
弘治皇帝深深地凝視了方繼藩一眼,突然又有點後悔了,最終還是道:“有他們的消息,立即奏報。”
劉健想了想,似乎眼下,頗有幾分死馬當活馬醫的意味了,他定定神,道:“臣,遵旨。”
方繼藩則是長長的松了口氣,心裏不由無聲的道,徐經啊徐經,你可要争口氣啊,否則爲師就真的要玩完了,完蛋的,何止是爲師呢?這大明十幾萬人的心血,無數的錢糧,都要玩完的,輸了,便是輸掉了大明的國運和未來啊。
畢竟,若是慢慢的探索,花費二十年的時間,誰能保證朝廷會一直持續的投入下去呢?
這種事,真真是夜長夢多,若是因爲沒有航線,一切從頭來過,如此巨大的花費和時間成本,足以讓這下西洋随時戛然而止。
此時,弘治皇帝坐下,做完了這個艱難的決定之後,他仿佛是虛脫了一番。
其實,暖閣裏的每一個人都在賭。
方繼藩下了賭注,太子跟了,而弘治皇帝也決心跟着這兩個家夥,梭哈一把,于是乎,朝中的百官都被弘治皇帝直接打包,送上了賭桌。
可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弘治皇帝一揮手道:“此事錯在當初的兵部官吏上,仔細查一查,查出來這些人,凡是牽涉到當初玩忽職守的,都不得輕饒。馬卿家……”
馬文升依舊臉色蒼白,戰戰兢兢地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這不是你的過失,朕賞罰分明,不會遷怒于你,可是從此以後,兵部再不可犯錯了,不隻是兵部,各部都要好好整饬一番,今歲,命吏部、都察院進行京察,考核各部官吏,凡是平時怠慢的,統統開革出去。”
馬文升一臉羞愧,甚感無地自容,連忙道:“臣……謝陛下恩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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