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覆滅是大事,幾百人的死傷,看上去也是大事。
可在大明朝,其實……它又是小事一樁。
因爲大明終究還是國力雄厚,沒了幾艘海船,可隻要肯,就可以打造三十艘,三百艘。區區幾艘海船,又算得了什麽呢?
數百人的死傷,對于上千萬戶的大明,也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這種事,其實可大可小,大裏說,如此嚴重的事故,足夠震動朝野,足以引發陛下的勃然大怒。
可往小裏說,在無數的大事面前,其實它又不值一提。
而真正讓劉健頭暈目眩的,卻是一件事,那就是……下西洋的一切資料算是統統變成廢紙了。
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下西洋的國策,已經确定。
這已不容更改了,爲了尋找那傳說中的良種,大明必須走向汪洋大海,效仿當年的三寶太監一樣,在無數的海域和陸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可是……沒有航路,沒有水文的資料,那麽就必須重新去開辟,所謂的七下西洋,其實就是一次次的開辟航線,船隊一次比一次走的遠,有了前一次下西洋的經驗,下一次,他們才可以楊帆千裏,而爲了這七下西洋,朝廷準備了數十年,動用了無數的人力物力,數十萬人爲之征用。
失去了這些,就一切都需從頭開始,想要一下子抵達第一次下西洋時所抵達的海域,需要花費數十年的心血……
這是什麽?
這将是無數百姓的血汗,是需要曆代君王的心血才能締造出來的。
這是銀子,是糧食,是人力!
内閣每日所做的,就是用最少的錢糧辦最大的事。這些年來,這邊省一省,那邊又省一省!
而如今,隻因爲這張奏疏,朝廷省了一百年的糧食,從戶部摳出來的那點銀子,怕都不夠接下來揮霍的。
劉健臉色慘然,頹然坐下,語帶悲怆地道:“你……你誤了老夫啊。”
馬文升的臉色更是蒼白如紙,甚至不敢擡頭!
此時,他決不能将責任推诿到前任的頭上,他很清楚,越如此推诿,越是惹人反感,這口鍋,他兵部尚書……得背。
馬文升道:“小官老眼昏花,不堪重任,辜負了陛下的厚恩,此事,下官願引咎請辭緻士,告老還鄉。”
劉健則是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厲聲道:“緻士、緻士……你以爲緻士了,你就清白了?緻士了,你便可以心安理得了?緻士有何用?這奏疏,立即要呈送陛下,你當知道,陛下見了此奏疏後,會是什麽結果?君憂臣辱啊!得想法子,想法子才行,不解決當下的難題,就還鄉去含饴弄孫,頤養天年嗎?負圖,你就長一點心吧,你是部堂,不是那些言官禦史,不是劉科的科道,說這些無用的話,能做什麽?法子呢?你拿法子出來,你終究是兵部尚書啊……”
謝遷和李東陽,也算是聽明白了。
他們也萬萬想不到,原本一切計劃已定的下西洋,會在此時,出了這麽大的幺蛾子。
許多民夫都已經開始征發了啊,許多大船的木料也都已經開始采伐和進行防腐處理,戶部已撥出了無數的錢糧!
結果你兵部告訴大家,現在連航海的路線都沒有,所有的資料,沿途的風土人情,以及一切的水文資料,都毫無頭緒。
急性子的謝遷,恨不得尋一把刀将馬文升劈了。
謝遷氣呼呼的道:“當初不是兵部信誓旦旦嗎?負圖,你莫要玩笑,南直隸、福建承宣布政使司,還有浙江、廣東,征發了十幾萬人操練,造船,伐木;還有戶部的錢糧,都下發去了,花的可都不少啊,現在覆水難收,這都是平日咱們從牙縫裏省下來的錢糧啊。”
馬文升豈會不知問題的嚴重,他咬着唇,身子顫了顫。
到了他這個地步的人,是有曆練的,當初馬文升管理過馬政,可是親自在邊鎮上約束那些丘八的,這樣的人,今日到了這個地步,自是知道問題之嚴重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這個責任,他背不起。
可就在此時……
“有!”馬文升突的道。
“什麽?”劉健等人紛紛瞪着馬文升。
馬文升其實很想哭,甚至……他想死。
到了他這個地步,他真的索性想死了幹淨。
他深吸一口氣,才道:“諸公難道忘了嗎?還有一支船隊下了西洋,方繼藩的門生……徐經!”
“……”
謝遷已經開始眼睛四處搜索,想找一個趁手的兵器了。
“馬文升啊馬文升,你真是愧對朝廷啊,當初你是怎麽說的,你說徐經這些人不過是胡鬧,這是不是你說的?當初也是你……你口口聲聲的說,徐經乃一介翰林庶吉士,隻去幾條破船,用不了多久,就會灰溜溜的返航了,你還說……罷了,不多說這個!好嘛,你現在居然要将整個大明,十幾萬的人力,無數的錢糧,還有這國力,押注在區區一個庶吉士,幾艘破船上……”
“我……”馬文升無言了,真真有種自己拿起大石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可似乎,這已是他最後的希望了,否則……他這兵部尚書,當真成了滔天罪人。
劉健已躺在椅上,大口的喘着氣,已懶得說話了。
卻在此時,外頭有宦官匆匆而來道:“劉公、謝公、李公何在……陛下有旨,速召你們入暖閣觐見。”
劉健一愣,不過現在他倒是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了,歎了口氣,有氣無力地道:“是該要見陛下了,走吧,去見一見。”
他費勁地站了起來,随即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馬文升,搖了搖頭道:“就讓陛下裁處吧,負圖,你也随我們入宮吧。”
馬文升沉默着,站起了身,他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
在溫暖如春的暖閣裏,弘治皇帝正瞪着朱厚照,其實這個動作已經保持很久了。
朱厚照今日的膽子特别的肥,也同樣的瞪着弘治皇帝。
方繼藩的眼神則是有點飄忽,其實他心裏在搖擺,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最後決定不摻和他們的事。
好不容易,劉健等人終于到了。
劉健等人的臉色卻是顯得鐵青,一看,狀态就很不好,弘治皇帝還看到了馬文升,他不禁微微一楞:“馬卿家如何來了?”
馬文升拜下,咬着牙道:“臣萬死。”
弘治皇帝一臉疑惑,看向了劉健。
劉健道:“泉州……來了一封奏報,還請陛下,先行過目。”
弘治皇帝本來是趕着看朱厚照的文書,可一看劉健等人表現出來的事态嚴重,便當機立斷道:“朕看看。”
奏報拿到了弘治皇帝的手裏,弘治皇帝打開,隻掃了一眼,便沉默了。
弘治皇帝的臉色顯然也不好,過了半響,才突的看向方繼藩道:“方繼藩。”
“臣在。”方繼藩一頭霧水。
弘治皇帝正色道:“你不但是個烏鴉嘴,連你的門生徐經,也是個烏鴉嘴。”
啥?
方繼藩的心裏更是納悶了,忍不住道:“陛下,臣的門生徐經雖然不堪,在臣的衆門生之中,無論是能力,還是品德,都遠遠不及臣,可是陛下……何故責怪他?他還是……還是……”
方繼藩本想說,他還是個孩子啊,可細細一想,不對啊,這厮都三十歲了,幾乎都可以做自己爹了,自己才是一個孩子啊。
于是,方繼藩連忙改口道:“他新入仕途,不知出了什麽事,還請陛下……”
弘治皇帝痛苦地閉上眼,口裏道:“還能出什麽事,兵部的船隊,覆滅了。你和徐經都說對了,三寶太監留下來的海圖和文牍有許多的錯誤,沒有任何的作用!下西洋之事,朕曾連下二十三封聖旨,命令各承宣布政使司征召民夫,命戶部撥付錢糧,命兵部抽調各衛骨幹操練,命人在泉州、廣州一帶修建港口,而如今……”
弘治皇帝搖了搖頭,臉上顯出了幾分無力之色,像是一下子老了數歲。
後果太可怕了。
錢花了,結果你告訴我,下了海,大明的船隊将會是瞎子、聾子,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别說去尋找那傳說中的國度,便連一條航海線,乃至于基本的航海經驗都不曾有。
“朕……該說你和那徐經料事如神呢,還是該說你們兩個,口裏吐不出象牙呢?”
方繼藩想了想道:“臣希望是前者。”
其實兵部船隊的全軍覆滅,讓方繼藩很震驚。
他也沒有料到,後果竟是如此嚴重。
三寶太監留下來的航路以及水文有問題,他是相信的,因爲他相信徐經,徐經再渣,那也是自己的門生,自己是了解他的,這厮除了品德差了點,愛沾花惹草,學問差了點,其實……幾乎還可以稱的上是一個合格的門生。
可即便選擇了相信徐經,他萬萬想不到的,卻是兵部是航海資料會錯到如此離譜的地步。
船隊才出海不久,就覆滅了,這得多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