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在眼眶裏打着轉轉。
回到了茅草屋,鋪子裏,那病了的老妪還在哼哼。
沈傲沒理她,抹着淚,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己平生,從沒有遭到過如此的作踐。
此時,他沒心思去顧自己滿塵土的臉了,坐在椅子上,直楞楞的發呆。
這戶人家的男人回來了,這是一個沉默的人,到了家,便埋頭開始削土豆皮,燒鍋做飯。
那孩子低着頭,正蹲在地上用樹杈玩着地上的螞蟻,津津有味的樣子。
沈傲懶得理他們,困,很困,可坐着又睡不着。
過了一會兒,那漢子便端了一碗土豆泥來,伸到了沈傲的面前。
漢子很樸實的樣子,寡言少語,隻一雙眼睛,敬畏地看着沈傲。
他顯然對于一切讀書人,都是畏懼的,很是小心翼翼。
沈傲聞到了土豆的香味,于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正冒着熱氣的土豆泥。
他遲疑着,終究……還是伸出了手,深吸了一口氣,就好像逼良爲*的女子似的,終究開始舉着筷子揮舞了。
“小心……”漢子才說到一半,最後才無奈的道:“燙着……”
呼……
沈傲開始扒拉着土豆泥入口。
味道……驚訝的發現,竟是出奇的好!
在口裏細嚼慢咽着,一面淚水嘩嘩落下,落在碗裏,第一次……他發現這個漢子還不錯。
從前他是瞧都不瞧這漢子一眼的,心裏隻有鄙夷,這些人都很髒很臭,無知且愚蠢,和豬狗沒有什麽分别。
可今日,他心裏暖了一些,至少在他最孤獨,最無力的時候,他發現,原來……站在自己身邊的漢子,是人!
人與豬狗是有分别的。
從前沈傲高高在上,身邊的仆人們不惜作踐着自己,變着各種的花樣讨好他,從那時起,他便覺得,自己才是人,其餘人和豬狗沒有分别,隻有自己才有豐富的情感,才會哭,會笑,其餘人,他們懂什麽?
“真香啊。”沈傲很快就将整碗的土豆泥消滅得清清光光。
而他的眼淚還在啪嗒的落下,他抽泣着,很難受,當他意識到對面的漢子是個人之後,突然心底深處第一次生出了慚愧之心,這種愧疚感令他感到很陌生,可無論如何,想到自己之前對待他們的态度,他有着糟糕的感覺。
可惜漢子顯然對他的感激不感興趣,而是專門煮了紅薯粥去喂他的老娘。
他盤膝坐着,将老娘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拿着木勺子,輕輕的吹冷了粥後,再小心翼翼的伸出舌頭試了試涼熱,方才放進母親的嘴裏。
老妪嚅嗫着幹癟的嘴唇,慢慢吞咽。
接着,便是細聲細語的聲音:“娘……好些了嗎?”
沈傲竟是看得有些癡了。
他們……也懂得孝道?
在沈傲的印象裏,這些臭烘烘的家夥們,無知且愚蠢,是民,而民這個稱呼,自是和刁民、賤民、愚民連接在一起的,他們如此粗鄙,當然不知孔孟之道,可他們怎麽會……
沈傲胡思亂想着,等那孩子自己舀了一碗土豆泥來,蹲在一邊啪叽啪叽的吃着,沈傲已顧不得胡思亂想了,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那孩子的碗。
他……沒吃飽。
頓時,涎水不禁在口角裏打着轉轉。
那漢子已給老娘喂完了粥,道:“要不公子睡一會兒吧,下午怕還有事做。”
“……”
沈傲艱難的,将自己的眼睛從那孩子手上的土豆泥上移開了,才道:“你叫什麽名字?”
這是他第一次和漢子說話。
漢子笑了:“張三八……”
“……”
張三八!
這名……
張三八解釋道:“在族中,小人排行三十八,咱們下裏吧唧的人,也不會取名,就順着數往下叫便是了。”
沈傲理解了。
本朝太祖還叫朱重八呢,都有一個八字,沒毛病。
“那我打個盹兒。”
實在太困了,沈傲覺得受不了。
隻是坐在椅上,實在睡得艱難啊,于是他也不理會這麽多了,直接鑽進了張三八給鋪的麥稈鋪裏,這裏,居然出奇的暖和,竟還有一股麥香的味道。
沈傲很快就睡了過去,睡得很香,很踏實。
…………
此時,朱厚照和方繼藩以及劉瑾三人,正圍着一個盆子席地而坐。
這也是一處農戶的家裏,土豆是朱厚照親自炖的,整整一大盆,他是自來熟,招呼着農戶一起來吃,那農戶不敢,自個兒盛了一碗便蹲到外頭去吃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似乎對此樂在其中。
劉瑾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他又餓了,匆忙忙的給朱厚照盛了一碗土豆泥,又給方繼藩盛了一碗,他不敢看方繼藩的眼睛,一見到方繼藩看他的時候,就下意識的低着頭。等二人都盛好了,他直接端了盆子,拿着飯勺,便開始吧唧吧唧的吃起來。
朱厚照吃着這土豆泥,也是有滋有味的,累了一上午,吃什麽都香。
隻有方繼藩覺得生活有些殘酷,筷子撥動着土豆泥,眼珠子亂轉,有一搭沒一搭的道:“殿下……”
“啥?”朱厚照吃得很痛快,口裏咀嚼着,一面回應。
方繼藩道:“方才臣看到了一頭牛。”
“啥意思?”朱厚照警惕起來。
“就在回來的路上,那牛渾身都是膘,啧啧……”方繼藩口水便不禁要流下來了。
朱厚照秒懂了方繼藩的意思了,卻是道:“那又不是别人的牛,是咱們西山的牛,自己家裏的。”
“我隻是說一說嘛……”方繼藩便低頭吃了一口土豆泥:“殿下這麽激動做什麽,不過……那牛的面相不太好,看着像短命相,沒準兒,它一不小心……”
朱厚照眼珠子瞪大了,哼了一聲道:“你自己想吃,爲何總是慫恿本宮,老方,本宮琢磨了很久,不太對味啊,爲什麽每一次都是你告訴本宮哪裏有牛,卻是本宮去做這些傷天害牛的事,你跟着坐享其成。”
方繼藩臉一紅,低頭悶不吭聲。
朱厚照繼續吃土豆泥,邊道:“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老方,自己家的牛,你舍得宰了?吃土豆泥吧。”
“噢。”方繼藩點點頭。
一旁的劉瑾已是風卷殘雲的将這剩下的一盆子土豆吃了個大半,他冷不丁的插話,咧嘴笑着道:“土豆好吃。”
方繼藩便瞪他一眼。
劉瑾頓時打了個冷顫,再不敢做聲。
吃飽喝足,勉強睡了一會兒,朱厚照便神氣活現的起來了:“墾讀了,墾讀了啊,老方,起來,快起來。”
雄赳赳氣昂昂的,朱厚照扛着他專門鍛打的鋤頭,上頭還銘刻了‘小朱秀才’、‘西山總兵官’、‘西山書院院長’的銘文。
雖然這家夥做的事兒粗糙,可方繼藩發現,這厮居然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人,很講究,看上去很逗比的事,他卻很認真,譬如僞造了聖旨,就不隻是聖旨這樣簡單,他得有一套總兵官、院長、秀才專用的器具,他不但要刻總兵官的銅印,也弄出西山書院院長的印章,都别在了自己的腰上,走起路來,兩枚印撞在一起,發出别樣的聲音。
除此之外,便連鋤頭,都要顯露出自己不同的身份。
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呃,是不是幹得太認真了。
方繼藩摸着自己半飽的肚子,雖說這事是自己發起的,可原以爲有了朱厚照在,自己每日吃的是土豆燒牛肉,誰曉得這個家夥吃土豆泥都吃得出奇的得勁。
下午,又将所有人都召集了起來,開始點卯。
結果發現有一個讀書人沒來。
朱厚照暴怒道:“爲何沒來,人在哪裏?”
一個農戶小心翼翼的上前道:“他哭了一正午,說想他娘。”
朱厚照摩拳擦掌,龇牙咧嘴地道:“就他有娘嗎?本宮也有娘,人在哪裏?”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拖着一個身材瘦弱的家夥出來了!
這人嚎嚎大哭着,邊道:“我不讀書了,我不來西山書院了,我要回家……”
“挂起來!”朱厚照神情冷峻地道。
他回頭看了方繼藩一眼,倨傲地道:“老方,你讀過很多兵書吧,本宮也讀過,這兵書之中有一句話,叫令行禁止,今日讓你瞧瞧。”
那讀書人已被挂了起來。
所有想要回家的人,此時都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沈傲正午吃了一碗土豆,又睡了一會兒,因而覺得好受了一些,可還是覺得日子很難熬,時時刻刻都想着,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逃離這人間地獄。
而現在,他看到那讀書人被挂在木樁子上,可無論怎麽哀嚎,下頭的太子殿下,卻絲毫不動容。
方繼藩則是抱着手,仰着頭看那讀書人,也隻抿着嘴,沒有做聲。
“他說他想回家!”朱厚照惡狠狠地瞪了所有人一眼,接着道:“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本秀才跟你們在一起,同吃同睡,還有老方,老方也跟你們一起,吃的都是土豆泥,住的都是麥杆鋪子,好嘛,本秀才和老方沒有對不住你們,你們倒是對不起本秀才和老方起來了。”
…………
一天又結束了,完成工作是老虎最開心的時候,大家早些睡,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