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搭理他,甚至許多人和他說話,也再沒有了敬意。
其實這可以理解,太太平平的時候,人都會往長遠裏打算,你劉瑾是太子的人,将來說不定巴結上你,還能沾點光呢?
可現在不同了,現在生存爲第一要務,誰還有心思理你劉瑾?
無奈何,劉瑾隻好拿出了一個小簿子,認認真真地記下了王寶的名字,在這簿子裏,歐陽志名列第一。
劉瑾暫時是沒法兒鬧了,這守城才是大家現在最重要的事。
鞑靼人的攻城手段,其實乏善可陳,唯一對錦州有傷害的,不過是自他們老祖宗那兒承襲下來的石炮罷了!
所謂石炮,即所謂回HUI炮,完全木制,制作簡單,其實就是抛石車,而鞑靼人征戰,其實并不需将整個石炮搬來,隻需帶着石炮的一些關鍵構件,到了城下,命人砍伐一些樹木,或是拆了一些附近村落的屋舍,取了木材,便可造成。
造的快,威力也不算小,面對一般的城池,威力尤其的大,有些城池的城牆,乃是用夯土堆砌而成,甚至可以直接将土牆砸塌!
不過在錦州城面前,作用就有限了,畢竟錦州乃是大明在關外有數的堅城之一,磚頭堆砌的牆磚,牆體上足以讓人六七個騎兵并排跑馬,想要破城,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不過是抛些石頭,對城裏的人造成傷害罷了。
歐陽志不畏這些矢石,他顯然也意識到,無數人在求生欲之下,已将他視作凝聚整個錦州的大英雄,正因如此,他更加的氣定神閑。
此時,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堅守下去,決不可放鞑靼人一兵一卒入城,恩師讓自己來關外,不就是想要保住這十數萬軍民嗎?
會守下去的。
轟……
卻在此時,從天而降的一個巨石,直接砸落,竟是生生的落在了這屋舍上,頓時,瓦礫亂飛,因爲直接砸中了房梁,整個屋子,塌了一大半。
所有在此的官吏,都驚住了。
歐陽修撰爲了鼓舞士氣,将自己的行轅,特意移在了靠近城門的位置。
而現在,總算是造孽了。
一時之間,灰塵漫天,有人哀嚎,有人吓得趴在地上,有人屁滾尿流。
可當這漫天的灰塵散去,大量救援的差役和官兵沖進來,在這歪歪斜斜的斷壁殘垣裏,他們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而這個影子,依舊還坐在書案之後,長身跪着,沒有卧倒,依舊還如一顆青松!
衆人在遠處和灰塵彌漫之間,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腦海裏,卻已有了一個形象,這形象,閃着光。
歐陽志擡頭……然後目光又垂下。
其實……他也是怕的,可問題就在于,等他發現他應該害怕的時候,最危險的情況已經過去了。
這……着實有些尴尬啊。
于是乎,他也就沒什麽可害怕的了,歐陽志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看着許多人湧上了前來,他面無表情地道:“鐵炮,爲何還沒有還擊?不可讓鞑靼人影響了城中的軍心民氣,還有……将這屋子修一修吧,現在是雪天,再過幾日,怕是還要下更大的雪,不修葺好,就沒地方住了。”
“……”
每一個人,都一臉複雜地看着歐陽志,就在他不遠處,還有一塊剝離了巨石濺射而來的大石塊,這大石塊,生生的砸中了一旁的燈架,燈架已經粉碎。
歐陽修撰,面色如常,這一聲嚴厲的呵斥,讓所有驚魂未定的人,漸漸的心定了一些些。
而後,每一個人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歐陽修撰,大家的腿都有點軟,想跪,這倒不是因爲害怕,更像是面對歐陽修撰時,那種習慣性的軟腿病要複發了。
“卑下這就去辦。”
“卑下去命人修葺一下宅子。”
“小人去請人來清理一下。“
“歐陽修撰餓不餓,小人下面給你吃。”
歐陽修撰低下頭,不再理睬這些奇怪的家夥,隻淡然地吐出了兩個字:“去吧!”
…………
而京師裏,已是沸騰了。
都察院的禦史們像是蒼蠅聞到了葷腥,大量的彈劾奏疏,猶如雪片一般飛入了宮中。
有罵方繼藩的。
有罵歐陽志的。
有拐着彎說太子縱容家奴在錦州胡作非爲的。
這樣的折騰錦州軍民,就爲了一個子虛烏有的鞑靼人可能奇襲錦州,這還讓人活嗎?
對于這一切,方繼藩是大度的,他沒有沖進都察院将這些禦史打死,畢竟,這樣的情況,他是可以理解的,在大明被彈劾,是一個漸漸靠向權力中心的必由之路。
沒被彈劾的人,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社會人,啊不,應當是,都不好意思說自己靠近了權力中樞。
現在方繼藩是過街老鼠,不過理論上而言,方繼藩老早就是過街老鼠了,他已習慣了。
而天子對這些彈劾奏疏,卻隻是留中不發,這意思是,想要淡化處理。
畢竟,彈劾歐陽志,不就是彈劾方繼藩,彈劾劉瑾,不就是罵太子嗎?
皇帝可以罵太子,甚至可以打斷他的腿,那因爲這是自己的兒子,可是别人,卻是不可以罵的,太子是未來的儲君,是自己駕崩之後,大明社稷延續的希望所在,怎麽可以坐實了縱容惡奴害民的事呢。
所以……置之不理。
不過……雖是袒護住了朱厚照和方繼藩,可并不代表這兩個家夥折騰出來的事,就不應當受懲罰了。
每日傍晚,都會有一個老宦官急匆匆的自西山回宮,而後會有人傳他到暖閣。
此時,弘治皇帝大抵還一臉疲倦的拿着奏疏,忙碌着國政。
老宦官蹑手蹑腳的進來,弘治皇帝并沒有擡起眼睛,隻輕描淡寫的一句:“西山……如何……”
可這看似漫不經心的問話,實則卻透着關心。
老宦官便道:“今日太子和新建伯在挖掘煙道,沒有偷懶,隻是話多了一些。”
“話多?”弘治皇帝終于擡起頭看向老太監,顯得更關注了:“又在腹诽什麽?是在罵朕吧?”
老宦官尴尬地笑了笑:“他們豈敢……是在說,冠軍侯……”
“冠軍侯?”
弘治皇帝眼簾微微一擡,若有所思地道:“你繼續說。”
老宦官如實道:“太子說,他要做冠軍侯,也要立下這麽一番偉業。新建伯則言,冠軍侯死得早。太子便說,他要做活到一百歲的冠軍侯。新建伯勸他,說殿下該立志做漢武,冠軍侯隻是将軍。”
弘治皇帝無言。
這不都是少年人之間的廢話嗎?
似乎,沒什麽意思……
此時,老宦官卻又道:“太子殿下又言,他一輩子做不成漢武才好。他甯願隻做一個大将軍。他做一輩子大将軍,陛下才能長命百歲,所以他不做漢武,隻做冠軍侯,而陛下,才是漢武……”
弘治皇帝身子微微一顫,心竟一下子軟了。
“這個傻兒子啊,這世上有幾個人能長命百歲?曆朝曆代,不曾有天子如此,朕……當然也不可以,江山社稷,該是他的啊,朕總會老,總會身子越來越不濟,也總有一日要去見列祖列宗,這個傻孩子,真是不懂事啊……”
雖是埋怨,可弘治皇帝的雙目深處,卻是漾着一絲笑容,這笑容是帶着暖意的。
他輕輕的揮了揮手道:“明日清早繼續去,可别讓他們偷懶,他們最喜偷奸耍滑的。”
“奴婢……遵旨。”老宦官行禮,悄然的碎步後退,而後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暖閣。
弘治皇帝的手裏依舊握着筆,此時卻将筆杆抵着自己的下颌,一臉的若有所思,顯然沒心思再批閱奏疏了。
…………
而就在靠着暖閣的小殿裏,一口箱子悄悄的送了來!
面無表情的蕭敬,輕輕地将這個箱子揭開了。
頓時,箱子裏的珠寶頓時刺瞎了他的眼睛一般,他連忙将目光移開,卻是冷着臉道:“真是混賬,他劉瑾将咱當做什麽人,咱自淨身入了宮,這輩子,就都是宮裏的人,在外無牽無挂,在宮中,眼裏也隻有皇上,他劉瑾這是做什麽?竟要行此等賄賂之事,這個小子,怕是在關外把事兒做的太絕,心裏怕了,呵……咱早就說過,這個劉瑾還嫩着呢,遲早有一日,他要死在這自以爲聰明的雕蟲小技上頭。”
說着,蕭敬坐下,舉起了茶盞,輕輕的呷了口茶,又溫和地看了星夜悄悄入宮的張智一眼:“不過,你這一路來,倒也辛苦。”
“多謝老祖宗垂憐。”張智既不是蕭敬的幹兒子,也不是幹孫子,自然沒有叫幹爺和幹爹的資格,隻能叫一聲祖宗。
蕭敬擡着眸道:“這劉瑾啊,當初是咱挑選了送進内書房的,讓他讀了書,也去了東宮伺候着太子,本以爲他心裏念着咱的好,可他自去了東宮之後,便目中無人了,聽說他連咱都不放在眼裏了?”
張智吓得臉都白了,連忙驚恐地道:“沒有的事,劉公公一直将他當您的親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