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竟也想到了?”
當然,我早十幾年前,在對明實錄的整理過程中,就知道了。
方繼藩心裏想。
朱厚照興奮的手舞足蹈。
“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此啊……從米魯叛亂了這兩年前的情勢看,米魯區區一個土司之女,居然激起了如此聲勢浩大的叛亂,此前朝廷還是輕視她了,現在幾乎可以斷定,這個婦人,極有可能,就是貴州土人的……嗯……”
他停頓的想了想,才繼續說下去。
“共主,或者……此女極擅長蠱惑人心,貴州那些文武官員,居然至今還未醒悟過來,在那兒傻呼呼的剿賊,這賊,是剿不盡的。”
朱厚照說到此處,眼眸裏滿是失望失望之色:“天下的文武,都是笨蛋,唯有本宮……”他拖長了尾音,似乎覺得這樣吹牛有些不好,便又朝方繼藩一笑:“和老方才是一等一的聰明。”
“……”
朱厚照又認真起來,開始尋覓地圖。
“既然王轼命方總兵在城中堅守,那麽問題來了,方總兵爲何要逃?本宮看來,這定是流言,不過是中傷罷了,可方總兵爲何要走了,聽說,帶走了八百人,而且,隻帶了十日的幹糧……”
朱厚照眼眸裏閃出光來,此時,他一臉正經的樣子,再不像是一個孩子了,更像是一個指揮若定的将軍,雙目銳利,臉色沉着。
方繼藩聽說隻帶了八百人,倒是擔心起來。
他當初修書的本意,隻是希望讓自己的爹,去和王轼請命,帶着整個山地營,前去石澗寨而已,可他卻疏忽了老爹與王轼之間的矛盾。
他隻能在心中暗自期待方景隆平安無事。
“你爹是去尋米魯了!”朱厚照終于斬釘截鐵的道:“這是唯一的可能。可本宮卻在想,爲何……你爹這個時候去尋米魯,爲何不是先前就去,也不是等過一些日子去……本宮足足想了一個時辰,才想起了安順……賊軍圍安順,以米魯的狡猾,定是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圍城打援。”
“巡撫王轼,豈會看不出米魯的路數,可他看破了又如何,這不是陰謀,這是陽謀啊。”
朱厚照氣咻咻的,整個人情不自禁的嗷嗷叫了起來。
“若是王轼不去馳援,賊軍就可全力攻打安順,一旦安順陷落,他這個巡撫,承擔不起如此大的責任。因而,王轼即便明知道有詐,也隻能硬着頭皮去馳援,你看奏報了沒有,王轼是以步兵爲前鋒,雖是分兵兩路,兩路兵馬的間距并不大,又以騎兵在側翼,這分明是步步爲營,随時應對伏兵的章法,王轼這一步棋,雖是被動,實屬無奈,不過……好在,他也算是知兵之人,就算是遇伏,可能遭受一些損失,可是本宮料來,損失也不會太大。”
說着朱厚照狠狠将拳頭砸在書桌上,手都砸痛了,可他好似沒事的人一樣,繼續分析着。
“若是本宮再貴陽就好了,本宮根本就會放棄安順,而是尋覓米魯,隻有解決了米魯,所有的問題,才可迎刃而解,這……或許就是你爹離開的原因,他想早一些結束戰事,所以決定冒險,那麽,你爹去了哪裏尋覓米魯呢,他一定已經察覺出了什麽,這……倒是令本宮有了一些啓發?”
看着朱厚照紅着眼睛,好像陷入了瘋癫的樣子,方繼藩沒有打擾,任他繼續發瘋。
“你還記得,本宮說過,你爹隻命人帶了十日的口糧嗎?貴州的地形,行軍十日,走不了多遠,能有百五十裏,便算不錯了……所以……”
朱厚照手指點着輿圖,似乎心裏,已以貴陽爲中心,自行的将所有的城塞,全部限定在了百五十裏内。
他最後,點在了石澗寨不遠的以東三十裏處,眼眸綻放出異樣的光彩,很是堅定的說道。
“若本宮猜的沒錯,可能你爹的目标,是在這裏,這是龍泉寨,非兵家必争之地,亦非四路通衢的所在,米魯既要藏匿,卻又要在前線遙控戰事,她一定不會距離安順太遠,可又絕不會讓自己暴露在危險的境地,這龍泉寨,平時一直都是官軍疏忽的地方,本宮對比過幾次不同版本的輿圖,赫然發現,有好幾版的輿圖,甚至将這龍泉寨疏漏了,竟連标記都不曾标記,可能在貴州那兒,這裏,幾乎等同于無人過問的存在,米魯定是在此,而你的父親,也一定在此!”
全中!
這一番分析,真他娘的精彩,方繼藩都忍不住要喝彩了。
朱厚照這厮,簡直就是紙上談兵的典範啊,其實,紙上談兵也不是貶義詞,因爲任何戰争在開始之前,人們都是靠紙上談兵而進行推理和模拟的。
隻是,朱厚照唯一錯誤的地方,就是龍泉寨了。
方繼藩看了朱厚照一眼,便指了指地圖,含笑着問道:“爲何殿下不認爲會是石澗寨呢?”
“石澗寨?”朱厚照愣了一下,旋即又低頭看輿圖,雙眸掠過絲絲猶豫之色,不過最後,他還是朝方繼藩粲然一笑。
“情理而言,這石澗寨雖也和本宮的推論相差不大,這兩個寨子相距不遠,隻是,隻是,本宮認爲,龍泉寨的把握更大一些,本宮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非常自信,可以說是很笃定自己的判斷。
方繼藩籲了口氣。
“怎麽?”朱厚照見方繼藩沒什麽心情:“你擔心你爹了?沒什麽擔心的。”
朱厚照似乎才反應過來,說了這麽一大通,有個什麽用,人家的爹還不知道死活呢,想了想,是不是該安慰一下老方……
于是朱厚照也跟着歎了口氣,拍了拍方繼藩的肩。
“老方,其實你爹,挺幸運的,能做一個将軍,百裏奔襲,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啊,将軍百戰死,你們方家,是将軍世家,能夠馬革裹屍,有什麽不好。”
說着,他眼眸裏露出羨慕之色。
“本宮隻恨不是你爹,否則,現在本宮應當在貴州的密林裏,被賊子們從密林四處襲擊,本宮手提長劍,與賊殺個痛快,死了也就死了罷,冠軍侯若是不視死如歸,匈奴人爲何這般懼怕他?死……對于一名将軍而言,乃是最無遺憾的事,本宮有朝一日若是有這樣的死法,不是死在宮中,不是死在病榻上,不是死在閹人堆裏……”
越說……朱厚照激動起來,他眼裏閃動着光,似乎忘了自己本身的職責。
“而是死在疆場上,被胡人或土人将刀插在本宮的下肋,本宮的一腔熱血,如雨蓬一般濺射出來,本宮朝天怒吼,看着身邊,到處是火,到處都是喊殺,是堆積如山的屍首,本宮才跪下,漸漸覺得體力不支,生命如流淌出來的鮮血,漸漸的抽離本宮的身體,在聽到了最後一陣戰鼓和号角之後,本宮終于倒在血泊……”
“老方,老方……你說……你說這樣的死法……喂,你哭啥?本宮還沒死呢……噢……我們該說你爹,你爹……”
方繼藩真的被紮心了,心裏堵得慌,難受的厲害。
朱厚照忙是抓住方繼藩的手:“要不,你揍本宮……出出氣……來來來,本宮不還手。”
狠狠抓着方繼藩的手,拼命往自己胸膛裏送。
“來來來,打這裏,打本宮的臉……”
…………
教室的門口,劉瑾佝偻着身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燭光冉冉之下的兩個少年郎,他面上永遠帶着那善意的微笑,他突然轉過身去,身後就是長廊,長廊之外,是萬家的燈火,還有那學堂裏的辯論的聲音。
天上有月,月如勾。
月影的光華,宛如宮中紗帳下的燈,朦朦胧胧。
劉瑾擡頭看月,又低頭看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何其的孤獨,在這空蕩蕩的長廊下,院子裏,看着影子的眼睛,恍恍惚惚,他喃喃細語:“咱這樣的努力,爲啥咱的人生,還是這樣的寂寞呢……”
地面上,佝偻着身子的影子沒有回應他。
這一刻,劉瑾的淚水,打濕了衣襟。
…………
貴州。
大帳之中,王轼憤慨的寫着奏疏。
這已是出兵第七日,這七日來,大軍遭遇了無數股大大小小的突襲,深谙地理的土人,幾乎想盡了一切卑鄙的手段,投毒、冷箭,乃至于蛇蟲,竟也派上了用場。
王轼比誰都清楚,安順……是一個誘餌,自己是一條非要上鈎的魚,不得不受米魯的擺布,卻同樣,又不得不盡力謹慎,絕不使米魯的目的達成。
這濕熱的鬼地方,王轼是一日都無法待下去了,他甚至有些悲憤,自己愚蠢嗎?不,自己一丁點都不愚蠢,米魯的雕蟲小技,又算什麽?可偏偏,自己身爲巡撫,卻沒有選擇。
朝廷給予巡撫的權力,看上去很大,實則卻很有限,滿朝的禦史,都如蒼蠅一般盯着自己這個貴州巡撫,這就使得,他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放棄安順,幾乎可以想象,會有多少禦史,如豺狗一般撲上來,撕咬自己,直到自己身敗名裂爲止。
他唯一的選擇,隻能繼續硬着頭皮進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