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竟有撥雲見日一般的感覺。
這……才是最真實的聲音。
若是排除掉那些‘胡言亂語’,其中的許多真摯的期許,也令弘治皇帝感慨萬千。
他在禦案之後坐下,雙眸微微眯起,癟了癟嘴角,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繼藩。
這個家夥……倒還真虧得他想的出來。
而一聽弘治皇帝要聽自己‘長篇大論’,方繼藩雖然是臉皮厚,卻是汗顔。
該說的,陛下你不都說了嗎?我還講啥?
方繼藩便朝弘治皇帝讪讪道:“臣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那麽……去命人傳膳吧,朕還真的餓了。”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悠悠的開口。
方才他還不覺得餓,此時恢複了精神,卻覺得肚子在火燒一般,很是難受,一陣饑餓感,蔓延全身,讓他感覺非常的不舒服。
“趕緊,先取一碗粥來。”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肚子,催促着,下一刻他低頭看了一眼案牍上堆積如山的奏疏,旋即便開口說道。
“待會兒,朕還有許多事要做,要批閱奏疏,還要召幾位卿家來議政。”他說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眸放到那些信上面,嘴角噙着笑意。
“還有……回複這七八十篇書信呢。”
“啊……”方繼藩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抽了抽,嗫嚅着:“回複書信……”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冷哼着出聲。
“怎麽,這些孩子千辛萬苦,給朕修書,使朕舒服了一些,朕不該回信?朕是知書達理的人,他們體恤朕,朕也該勸勉他們,其實,也多虧了他們,朕的心緒才好一些。”
方繼藩心裏呐喊,陛下,是我,是我,是我讓他們寫信的啊,我爲陛下立過功,我爲陛下耗盡心血……
說完,弘治皇帝已經不搭理方繼藩了,低頭,又取出一封書信,看得極認真,看到可笑之處,笑了,見到了那學童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真言’,眼角竟又模糊,唏噓着喃喃道。
“天下的事,大抵逃不過一個真字,隻是要去僞求真,何其難也。這是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
他霍然擡眸,凝視着方繼藩,目光變得冷淡,面色不禁嚴厲起來。
“這裏發生的事,不許張揚,包括了這些書信!”
“噢。”方繼藩無精打采的樣子。
……
側殿。
黃禦醫哭了。
感覺受到了萬千的侮辱和委屈,跪在了張皇後面前。
撕心裂肺的樣子,捶着自己的心口。
“臣沒有辦法,招惹新建伯不起啊……”
“………”
張皇後冷面看他,一雙盈亮的鳳眸裏滿是困惑。
黃禦醫繼續捶着自己的心口邦邦的響。
“臣還受了新建伯的威脅……”
偎在一旁的太康公主氣聽言,嬌麗的面容不由一沉,嘟着嘴,氣鼓鼓的道:“胡說,方繼藩如何威脅你?”
“他……他……”黃禦醫慘痛萬分,很是狼狽的開口說道:“他說他叫方繼藩,不就是威脅臣嗎?”
“……”
黃禦醫淚流滿面,似乎也解釋不清,繼而顫聲道。
“臣心裏怕啊,本想隻在外頭候着,可細細一想,不成,陛下龍體要緊,這陛下患的乃是心疾,因勞思、憂憤而起,乃秦醫的六疾之一,所謂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是也。又有思慮煩多,勞成心疾之說。”
說着,他不禁停頓了下,思慮了一番,繼續說道。
“依臣所見,此病最重在養,萬萬不可使病症者受外界幹擾,心疾涉及心脈,而陛下日理萬機,積勞成疾,更該小心防範,臣欲治其病,一爲盡力使陛下少接觸無關人等,以免動了陛下的肝火。其次,再取黃芪、蟲草、靈芝、黑蟻冬淩、金銀花煎水喂服,以爲輔佐,纾解陛下心脈。如此,将養一月,也就漸漸能痊愈了。”
“倘使有人靠近陛下,使聖躬違和,難免陛下又觸動肝火,從而加重病情。若如此……恐無藥可醫。臣區區醫官,不敢得罪新建伯,可又恐方繼藩胡亂幹擾陛下的救治,而使陛下病情加重……臣隻好來娘娘這裏,請娘娘做主。”
他搖頭晃腦,說的頭頭是道,句句在理。
他的一席話,令張皇後恐懼起來,鳳眉深深的凝在了一起。
關心則亂,陛下,乃是自己和兒女們的依靠,他倘若有半分的閃失,可就完了。
想到此,張皇後既是悲痛,又是擔心,可她暗暗在心裏安慰了自己一番,才淡淡開口。
“黃醫官乃心疾聖手,隻是……想來……事情不會如此嚴重吧。”
其實黃禦醫被方繼藩三個字直接吓走,也是不敢繼續招惹方繼藩的。
可想着若是方繼藩進去,自己乖乖在外候着,有些不甘心。
若是陛下病情加重,可别最後賴在自己身上,倘若到了最壞的結果,那就更糟糕了,自己不但名聲完了,宮中肯定也要苛責,想了想去,這事兒還得和張皇後有所交代。
他說了這麽多,意思就是,方繼藩自己要去治病的,可怪不到我的頭上,出了事就找方繼藩吧。
因而,張皇後垂詢,他自然不敢怠慢,在心裏仔細斟酌了一番,便認真回答道。
“聖手二字,臣愧不敢當,不過是有一些治療心疾的心得罷了。隻是,娘娘,臣對此,不抱任何幻想,那新建伯,臣也不敢诽謗,隻是……臣卻敢斷言之,陛下病情加重,這……這已是遲早的事了,娘娘若是不信……待會兒說不準,就有宦官來告急……”
張皇後臉上寫滿了擔心,盈亮的目光裏竟是泛起了淡淡怕意,眉頭一皺,下意識的問道:“真……嚴重至此……”
朱秀榮見黃禦醫說得如此嚴重,這不僅僅關系到父皇的安危,又關系到方繼藩,她一下便慌了,淚眼婆娑:“你……胡說……”
“殿下……”一聽殿下呵斥自己,黃禦醫急了,這小妮子怎麽處處和自己作對,想來是不知我黃仲丙的神醫之名啊。
他憋紅着臉,極緻認真的說道。
“臣學醫三十載,閱盡天下醫書,救治病人無數,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殿下……”
這時,外頭卻有宦官打斷了黃禦醫的話:“娘娘……娘娘……”
張皇後一聽這急促的叫聲,瞬間,面色白如紙,心便如紮了一般,嬌軀一顫,真……真被這黃禦醫言中了嗎?
陛下病情……恐怕又惡化了……
倘若如此……可叫我們娘三怎麽活啊……
一瞬間,泛濫的淚水便自鳳眸裏流淌出來,整個人都在顫抖。
朱秀榮也是一呆,想到父皇欠安,母後雙手死死握着自己,顯然是無法遏制激動的情緒。
她雙眸裏不禁迷茫。
少女的心事之中,難免會對某些人有所憧憬,就如方繼藩,朱秀榮總是會想,方繼藩總是護着自己,這種保護,卻不似是父皇母後一般……
總之,她對方繼藩有信心,隻是無奈,被這黃禦醫言中,她也有些慌了,一雙晶瑩璀璨的眸子泛起了淚意。
這可怎麽辦?
那黃禦醫一聽,心裏卻也沒有竊喜,内心深處,有了深深的憂慮,他跑來告狀,也是出于關心陛下的擔憂。
現在聽說果然出事了,頓時……對方繼藩的懼怕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淚意也全無了,竟是大喝道。
“壞事了,壞事了,就知道會壞事,治病,豈可讓庸醫來,不,新建伯連庸醫都不如啊……”
說着,便有宦官入殿,拜倒在地:“娘娘……”
張皇後幾乎要昏厥過去,雙手緊緊握住朱秀榮的小手,壓着心頭的怕意,凄哀的開口。
“你說罷。”
“娘娘,陛下要傳膳,要喝粥……”
“……”
張皇後表情凝固了,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跪在地面上的宦官。
“這……”
她以爲自己聽錯了,面容裏滿是錯愕之色。
一旁的朱秀榮倒是反應過來,凝着眉頭,認真的問道。
“父……父皇要喝粥?”
黃禦醫有點發懵,他突然有一種,好像被人砸了招牌的感覺。
雖說醫者仁心,可是……這……這……
這怎麽可能呢。
那方繼藩可不懂,而且他明顯是在胡鬧。
轉眼間陛下的病就痊愈了。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竟是忍不住問道:“陛下自己痊愈了?”
面對張皇後三人的錯愕,宦官如實回答道。
“陛下聽了方繼藩的進言,便好了,說是腹中饑餓,要傳膳,指名了要喝粥,還說娘娘親自熬得粥好喝。”
黃禦醫如遭雷擊,天……這是心疾啊,不下藥,就這樣好了?
這怎麽可能?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此越發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宦官。
聽了宦官的話,張皇後可以确信陛下的病是痊愈了,她喜極而泣:“有有有,本宮早就熬好了,快,快送去。”
此時,也懶得理這黃禦醫了,牽着朱秀榮,便趕去暖閣,朱厚照也已聞訊了,興沖沖的趕來:“父皇,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