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詞兒,都不難懂,可夾雜在方繼藩的話裏,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至少弘治皇帝就覺得很怪異。
朱厚照則是忍俊不禁,老方還會這個?
蕭敬面上似笑非笑,抿着幹癟的嘴唇,帶有幾分調侃氣息。
牟斌隻是抱着手,若不是陛下在,他差點要從鼻裏哼出聲來了。
可和他們不同,方繼藩的幾個門生的态度還是極端正的。
歐陽志三人正襟危坐,面上雖是木讷,卻是說不出的肅穆。
唐寅手指頭轉着案牍上毛筆,聚精會神。
便連徐經,亦是正容,上一次,他已經有了前車之鑒了,就因爲沒有聽恩師的話,吃了一個天大的虧,否則,殿試便是名列一甲,也未必沒有可能,而今他學乖了,即便心思再活絡,可恩師說啥,那就是啥,何況還是要教自己做人和做官的道理。
王守仁的眼裏則是發光一般,甚至激動得顫抖起來,面容則是一副全神貫注之态。
便連那既做不成人,也做不得官的李朝文真人,此刻也一副洗耳恭聽狀,态度很重要哪,其他的,聽與不聽都無所謂,可自己必須得讓師叔知道,自己對師叔是敬仰萬分的,任何師叔的教誨,都必須仔細的牢記,甘之如饴一般。
自然,最令人期待的,卻還是欽犯了。
一句帶欽犯來,外頭的張信諸人早有準備,很快就押着一個五花大綁之人,推搡着進來。
隻是,這……就是欽犯?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像是在看怪物一般。
便連弘治皇帝也是突的失色,眼前這個人,哪裏是欽犯,分明……就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隻見這欽犯被五花大綁,口裏還塞着不知是誰的裹腳布,他臉色陰沉,似乎也沒受什麽拷打,隻是身上的圓領員外衫顯得髒亂了一些而已。
“搬椅子來,讓他坐下。”
方繼藩手裏提着一根戒尺,頗有幾分樣子。
一把椅子很快被搬了來,上了繩索,一通亂綁,便将這欽犯固定在了椅子上。
此時,方繼藩手裏的戒尺一指欽犯:“你們看,他便是傳聞中的欽犯!”
“……”
呃,這哪裏是欽犯了,怎麽看,都感覺是個蒙冤的尋常小買賣人,看着此人漲紅着臉,被一幹校尉們折騰,弘治皇帝的臉瞬間便拉下來了。
一旁的蕭敬弓着身,壓低聲音道:“陛下,這方繼藩真是有意思,呵呵……”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蕭敬面上依舊帶笑!
是真有意思啊,就這麽一個人,他方繼藩說是欽犯就是欽犯……
其實一開始,蕭敬還有些擔心來着,這方繼藩,莫不是當真拿住了欽犯吧,倘若如此,錦衣衛倒也罷了,反正作爲東廠督主,蕭敬覺得沒法兒做人了。
隻見這欽犯的臉漲得通紅的,似是實在憋不住了,竟在椅上撲哧撲哧掙紮一番,接着……居然眼前一黑,直接仰面,昏厥了過去。
這頭的方繼藩正預備侃侃而談呢,可……他的臉色立馬就不好……
怎麽有一股臭鹹魚的味道?還越來越重……
方繼藩不禁怒視着張信:“你打他了?”
“沒……沒有……”張信噤若寒蟬。
方繼藩再猛地嗅了一下,那臭鹹魚的味道實在……
這味道開始彌漫了,許多人的臉都脹得發紅,拼命的忍受。
連角落裏的弘治皇帝,都忍不住憋着氣。
方繼藩明白了,氣呼呼的朝張信咆哮:“誰他娘的這樣不講衛生,這樣不文明,拿自己的裹腳布塞這欽犯口裏。”
張信打了個顫,苦着臉道:“找不到其他的……”
“将他弄醒!”方繼藩鄙視地看了一眼張信,這個廢物。
肚子都感覺開始翻騰了,反胃呀,很不舒服啊。
方繼藩拼命地忍着,倒也沒有再耽誤,趁着幾個校尉要将欽犯弄醒的功夫,方繼藩用戒尺點了點這欽犯,又繼續道:“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個人,就是欽犯,丐幫幫主,這丐幫号稱有十萬幫衆,而此人,便是匪首。你們看,他兇惡嗎?”
衆人打量着那已昏厥過去的‘欽犯’,都下意識的搖了頭。
其實他們也不确定,方繼藩到底是不是在糊弄大家。
可是……這個人确實一點都不兇惡啊。
方繼藩又問:“你們看到他,想起了什麽?”
“……”
鴉雀無聲了。
似乎大家并不習慣這樣的教學方式。
還是李朝文很機智,生怕師叔冷場,忙道:“像尋常香客。”
“這就對了。”方繼藩用戒尺指着已昏厥過去的欽犯的眉眼,道:“你們看,他既沒有爲師英俊,也沒有江臣那般面目可憎……”
江臣:“……”
好在,江臣已經習慣了。
方繼藩很順暢地接着道:“現在,來人,扒開他的衣服。”
“……”
這……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連歐陽志都有些受不住了。
不知是因爲那一股撲面而來的鹹魚味,還是因爲恩師口味太重的緣故,素來淡定鎮定的歐陽志打了個冷顫。
幾個校尉遲疑着,最後還是老實的給昏厥過去的欽犯松了一些綁,将他的外衣脫下,以至他上身CHITIAOTIAO的展露在所有人眼前。
“你們看,他的皮膚……既不粗糙,也不細嫩,你們看……”方繼藩點着欽犯的上身,邊看邊興緻勃勃地道:“這裏還有一個胎記,不必說,這定是他從娘胎裏帶來的,你們看,他的毛發,不多也不少……”
方繼藩很有耐心,手持着戒尺,在這‘欽犯’身上指指點點。
“還有這裏……”方繼藩指着欽犯的臉:“你們看,他的臉上竟還生了痘子,這是青春痘,常見于太子殿下的臉上,可他并不青春哪,由此可見,這欽犯身上既有我們一樣的地方,也有我們不一樣的地方。”
朱厚照左看右看一眼,捂住了臉。
弘治皇帝發懵。
這是在做什麽?
牟斌已越發深信,方繼藩就是在這裏裝瘋賣傻的。
蕭敬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道:“陛下,是不是……新建伯,腦疾犯了……”
真是一言驚醒,弘治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繼藩一眼,随即若有所思的颔首點頭。
……
“現在,我們看看他的鼻毛。”方繼藩笑了笑,似乎覺得這鹹魚味實是有些受不了,身子退後了一步,手拉得很長,用戒尺指着仰面昏厥的欽犯:“他的鼻毛不算濃密,那麽………這是什麽意思呢?”
方繼藩丢下戒尺,擡頭,想了想,實在受不了了,朝張信使了個眼色:“去開開窗。”
“噢。”張信連忙去開窗。
幾扇窗打開,一股清新的氣息灌進來。
呼……
所有人都深深的吸了口氣,一下子,臉色紅潤了。
方繼藩才笑了笑道:“爲師接下來繼續講,這……是什麽意思呢?這意思就是,你看這個欽犯,便是一個人!”
“……”
弘治皇帝的臉色鐵青起來了,說了這麽多話,敢情都是廢話?
方繼藩卻是背着手,在講台上踱步:“他既不是面目可憎,也不如傳說中那般身長七尺,他和我們,和所有人都一樣,有兩隻眼睛,有一個鼻子,身上有血,也有肉。你看,天下的所謂欽犯或是王洋大盜,十之八九,俱都是如此,他會被這該死的裹腳布熏暈過去,眼看着大難臨頭,也會……且慢着,你們看看,取一口針來。”
張信取了針。
方繼藩不客氣,捏着針,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紮了下去。
昏過去地欽犯眼眸猛張,瞬間醒了,他口裏還塞着裹腳布,卻還是發出嗚嗚嗚的聲音,身子劇烈的顫抖,好在他的身體被綁着,幾個校尉狠狠地将他按住。
“你們看。”方繼藩将針丢開:“他……也怕疼,他不但怕疼,而且我敢保證,他還怕死。”
“……”
方繼藩在此時,歎了口氣:“現在,你們明白了嗎?欽犯從來不可怕,欽犯也是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之間沒有什麽分别。”
“這時候,你們一定在想,欽犯和我們不同之處在哪裏呢?張信,你将他的裹腳布取出來。”
“我……”張信踟蹰。
方繼藩想提刀砍死這個混賬,不過……畢竟還是要注意形象的,便微笑着道:“你不取,以後就不讓你種地了。”
張信打了個寒顫,連忙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揪着裹腳布的一角,用力一扯。
呼呼呼呼……
裹腳布一取出來,欽犯如抽風箱一般的呼吸,接着怒喝:“士可殺不可辱,你殺了我吧!”
“塞回去!”方繼藩很迅速地道。
張信想哭,卻還是很老實地忙又将裹腳布塞回了欽犯的口裏。
欽犯眼睛赤紅,嗚嗚嗚的發出怪音。
“聽見了沒有,他說……士可殺不可辱,由此可見,這個人……其實也有自己的道德判斷,他自己心裏将自己認爲是‘士’,而絕不認爲自己是個窮兇極惡的惡人,他和我們一樣,都認爲自己是個好人。”
…………
打完吊針出來了,居然沒人支持,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