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會友一聲令下,早有一個聞訊而來的錦衣衛百戶便快步上前。
“立即報指揮使大人,要快!”
烏會友手裏所拿着的,乃是遠在貴州,坐鎮軍務的錦衣衛千戶的奏報,這是一封奇怪的捷報。
一般情況,這些自各地來的奏報,錦衣衛隻會将其歸類分檔,而後選擇将其封存,或者是以抄錄的形式呈送入宮。
隻是……這封捷報,實在太奇怪了。
三千臨時組建的山地營,居然殺賊五千,烏會友第一個反應就是……不信!
他面帶肅容,咬牙切齒地道:“這王導是瘋了嗎?”
烏會友的眼中浮出了怒氣,他覺得自己的智商被王導按在地上摩擦了。
一般的情況,若是有特殊的戰争,朝廷表示了關注之後,錦衣衛也會派出人前往前線駐地,他們的任務既不是去殺敵,也不是幹涉作戰,隻是監督。
王導就是派去監督的人,這個千戶官,平時還算得力,可烏會友現在卻忍不住低聲痛罵他。
真的瘋了!
三千誅殺五千,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是叛軍這麽不堪一擊,朝廷此前又何至于被這事搞得焦頭爛額。
一般的冒功,烏會友見得多了,若是小規模的軍事行動,自然不會有太多人關注,殺了多少賊,還不是下頭想報多少是多少,可朝廷也絕不是傻子,雖然知道下頭的武官其實作假,不過朝廷也懶得追究,隻是在論功的時候,将其水份擠一擠罷了。
可是如貴州平叛這樣大規模的行動,冒功……隻令人想到是瘋了……
這麽多雙眼睛盯着,宮裏的人,内閣的人,兵部的人,錦衣衛的人,還有東廠,一舉一動都在人眼裏,誰敢冒功?
結果就導緻越是小規模的戰鬥,殺敵都是幾十數百,乃至上千,吹不吹,完全就憑武官的良心了。可是若是大規模的與瓦剌、鞑靼或是類似于貴州的平叛,這種牽涉到了數萬甚至十萬人以上規模的戰争,結果報來的大捷,卻是殺賊數十,殺賊百餘,數千……那幾乎已是了不起的大捷了,足以載入史冊,堪稱是曠世奇功。
在烏會友眼裏,這定是那該死的王導吃錯了藥,居然折騰出了個殺賊五千!
“還有,立即去查一查,去兵部,去宮裏打探……”深吸了一口氣,烏會友眼裏閃動着錐入囊中的銳利。
“是。”
…………
其實何止是錦衣衛。
便是東廠這兒,也是炸開了鍋。
東廠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是宮裏的宦官,另一部分,則是宮外的檔頭以及校尉和力士。
現在才是黎明時分,錦衣衛的急報入了京,東廠的急報也通過自己的渠道入了京師。
隻不過,東廠的急報要來得早一些,因而,數個檔頭在檔房裏,對着這份捷報,面面相觑。
他們撓着頭,事情太突然了。
這是中官楊雄的私下密報。
楊雄是宮裏人,可同時也是蕭公公的幹兒子,幹兒子嘛,老祖宗就是他的天,所以有事,他得第一時間通過東廠密報來。
作爲蕭公公的心腹之人,在所有檔頭們眼裏,楊雄是不敢耍任何花樣的,可偏偏……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群人圍在一起,平時這些兇神惡煞,個個精明強幹的檔頭們,現在卻都懵了。
每一個人都懷着心事,然後他們的腦子裏,立即閃出了無數種可能。
可能嗎?
這是玩笑吧?
還是侮辱自己智商來着?
終于,一個檔頭想起了什麽,他鐵青着臉:“未驗證之前,萬萬不可奏報幹爺……”
蕭公公号稱有三十兒、七十孫,既宮裏的幹兒子有三十個,都是宦官,外頭東廠人等,則爲孫輩。
在東廠裏,能用幹爺來稱呼蕭公公,那是極體面的事。
衆人颔首點頭,這也是他們踟蹰了這麽久的原因之一,立即上報嘛,不成……這消息太聳人聽聞了,如此未經确實的消息報到了幹爺那,幹爺非要閹了他們不可。
蕭公公在宮裏,固然是有口皆碑,人人都說他人實在,與人爲善,與世無争,可在東廠裏頭,卻是人見人畏的。
問題就在于,消息如何驗證?難道派人跑去貴州……這可是上千裏地啊,等查實,隻怕黃花菜都涼了。
一個檔頭突然想到了什麽,立即道:“北鎮府司。”
“北鎮府司?”一說到北鎮府司,其他的檔頭立即露出了不悅之色!
廠衛之間表面和睦,實際上卻是競争關系,當今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不是好惹的角色,連蕭敬都忌憚他幾分,雙方雖還沒到非勢同水火的境地,可平時卻也是極少走動。
這檔頭道:“此時,若是沒錯的話,北鎮府司那兒也定有消息傳來了,想要确信這消息真假,唯一的辦法,就是與北鎮府司核對,若是楊公公勾結了貴州官面上的人物,可錦衣衛,難道也會被收買?”
這個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收買所有人,也絕不會有人肯冒着殺頭的風險,給了你的功勞,而虛報功績。
衆人恍然大悟,頓時覺得有理:“沒錯,眼下不是咱和錦衣衛置氣的時候,不如楊檔頭,你去一趟北鎮府司。”
“你去吧,上一次,我抓了個錦衣衛千戶蓄養教坊司官JI,至今錦衣衛的人見了我還是分外眼紅。”
“我……不可,上一次我逮了一個百戶揍了一頓,若是教人認出來了,恐怕……”
卻在這時,外頭有個力士道:“兵部郎中朱瑾到……”
兵部的……
衆人又驚住了。
兵部來做什麽?
“收起來,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相比于錦衣衛,對于東廠而言,這些文官更加靠不住,沒一個好東西。
忙有人将奏報收了起來,兩個檔頭忙不疊的躲入了耳房,一個檔頭假裝撲在了案頭上,呼呼大睡。
最後一個檔頭無奈,苦笑一聲,打起了精神。
片刻之後,那朱瑾便疾步進來,他目光赤紅,一見到了檔頭,竟完全沒了對東廠的敬畏,劈頭蓋臉就問:“貴州那兒有軍情傳來嗎?”
“什麽軍情,我什麽都不知道。”檔頭下意識的回答。
朱瑾目中卻是布滿了血絲:“東廠的消息,曆來快人一步,不瞞你們,我奉部堂之命,特來核實消息。”
若是仔細的聽,就會發現,他的聲音在顫抖。
兵部沒法活了啊,爲了一個貴州的叛亂,焦頭爛額的,本來這是巡撫王轼的事,他天高皇帝遠,兵部哪裏管得着他,可陛下憂心如焚啊,冤有頭債有主,你是兵部,罵不着遠在天邊的王轼,還不能拎你出來擺個臭臉給你看嗎?
結果……捷報來了。
這是貴州總兵章武快馬送來的,總兵歸兵部任免和管轄,兵部确實是他們的直屬上級。
檔頭頓時驚訝地道:“你們的捷報也送來了?”
這一下子,說漏嘴了。
在耳房裏的檔頭也嗖的一下鑽了出來。
那假寐的檔頭也如烏龜一般探出了頭。
“你那邊誅了多少賊?”檔頭還是顯得有些防備。
朱瑾想了想,覺得這些東廠的人不可信,伸出兩根手指頭。
“兩千?”檔頭皺起眉來:“不對啊,分明是五千。”
“不錯,就是五千!”這就沒錯了,朱瑾咋一聽,就整個人都雀躍起來,激動地道:“總兵章武,虛報功績,還可以說是想要冒功,畢竟這功勞有他一份,可楊中官,乃宮裏的人,卻是可信的,看來……果然……果然……吾皇聖明,大明千年不朽。”
檔頭們頓時生出了職業敏感,一個個盯着朱瑾,其中一個冷笑道:“千年?朱郎中,你意欲何爲?”
朱瑾心都涼了:“此乃虛數。”
不過檔頭們卻沒閑功夫管這些,有人道:“快,快禀奏。”
對啊,這樣看來,幾乎已經核實了,還不得趕緊給幹爺将消息送去。
這……是大功啊。
那朱瑾也趁機溜了,捷報……大捷,兵部這兒怎麽能錯過如此天賜良機呢?
…………
這一清早,初陽才輕輕灑在大地上,弘治皇帝就拖着疲憊的身體,照例來到了暖閣。
這幾日因爲殿試,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好了。
雖然心裏已經有了數,可他是極仔細的人,萬萬不敢耽誤了貢生們的前程,必須将這些卷子多看幾遍。
當值的宦官小心翼翼地給他送上了熱騰騰的茶,他喝了一口,覺得精神了一些,而内閣大學士們,也在天還未亮便入宮了。
做弘治皇帝的臣子,是最難的。
如此勤勉的天子,這做大臣的,也就不好偷懶了。三個内閣大學士,每天起得比雞早,天黑才能下值,當年弘治皇帝對老臣們心懷愧疚,每一次三位閣老下值時,特意命人打着燈籠送他們出宮。
這……幾乎就是劉健三人最大的福利了,說出來都是心酸,此事雖成了一段佳話,可這佳話,卻是大家爆肝爆出來的。
向弘治皇帝行了禮。
弘治皇帝颔首點頭,低頭,開始重新看試卷。
劉健諸人默然,也都默契的低下頭,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