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還有事?”太皇太後看出這個宦官還有話說,便淡淡的道。
宦官沉吟了片刻,才道:“還有……南和伯子方繼藩……”
“他?”太皇太後想起近來聽說過這個人,怪可憐的,得了腦疾,不過皇帝似乎對他頗爲欣賞。
宦官道:“對,就是上次陛下來問安時,提到的那個南和伯子,他觐見了皇後娘娘,恰巧又撞到了壽甯侯和建昌伯。”
“你繼續說。”太皇太後依舊沒有擡起眼皮子,似乎對此,并無太大的興趣。
宦官深深地看了太皇太後一眼,才又道:“南和伯子方繼藩說,壽甯侯和建昌伯患有腦疾!”
“……”隻在這瞬間功夫,太皇太後擡眸了,目光逼視着眼前的宦官。
宦官吓了一跳,自是不敢和太皇太後對視,連忙垂下頭。
太皇太後沉吟了片刻,面上依舊沒有表情:“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宦官颔首,碎步告退。
殿中,又平靜了下來。
周勤看太皇太後臉色有異,便道:“娘娘,怎麽……”
“此事……作罷吧。”太皇太後歎了口氣,眼眸略顯暗淡。
“什麽?”周勤不服氣了,氣惱地道:“就這樣算了?”
“你還沒明白嗎?那張家兄弟得了腦疾!”太皇太後頓了頓,她目光幽幽,顯得極爲平和:“方才哀家要爲你們做主,是因爲道理站在了周家這邊,陛下那兒,就算想要袒護張氏兄弟,怕也難有什麽理由,可現在呢,現在說是有了腦疾,還能說什麽?難道讓周家還有哀家,去和兩個患了腦疾的混賬計較?你自己也說,周家是要臉的人家,那麽哀家問你,丢得起這個人嗎?”
周勤滿臉錯愕,竟是無言,不過……他似乎明白了太皇太後的意思,本來這事是周家占理,可人家有腦疾,若是咄咄逼人,反而顯得周家得理不饒人了。
太皇太後什麽身份,她這一輩子,曆經了數朝,在天下人看來,堪稱完人,總不能因爲這個,而跑去爲周家叫屈吧。
有一句話叫人死爲大,其實人病了,也是一個道理。
周勤不忿道:“這定是那南和伯子在爲張家轉圜,憑什麽他說是腦疾,就是腦疾?”
太皇太後看了周勤一眼,淡然地道:“還真就是他說是腦疾,就便是腦疾,秀榮就得了病,是他救活的,他是久病成醫,他都這麽說了,你能說什麽?哎……”說罷,太皇太後歎了口氣。
周勤不由道:“那麽這方繼藩,就實是可恨了,娘娘……”
太皇太後擺擺手,又歎了口氣:“你呀,活到了這個歲數,還是不懂人情世故啊,這個方繼藩,說起來就是個孩子,能有多少算計?哀家和他,無冤無仇的,他開了這個口,還不是因爲張氏嗎?一個孩子,你也要計較?再者說了,他說張氏兄弟得了腦疾,也算是将這個死結給解開了,周家呢,也算是挽回了顔面,說起來,這方繼藩倒也算是玲珑心,太子總是說起他的好處,哀家隻當他是太子的玩伴,現在看來,沒有這樣簡單。”
是啊,張家和周家這麽一鬧,算是結下了仇,爲了臉面,就算不是不死不休,也絕不會善了。在外朝,兩個外戚争鋒相對,而在内宮,難道兩個女人也要勾心鬥角?
固然暫時周家可以壓着張家一頭,可畢竟,太皇太後老了,又能活幾年?現在方繼藩算是給了周家一個台階下,畢竟這張家兄弟有腦疾嘛,說不準是因爲犯了病呢?跟一個犯病的人,有什麽好計較的?
太皇太後顯出了一臉倦容,隻道:“此事,就此作罷吧。”
“就此作罷?”周勤卻依舊不服氣:“娘娘……”
太皇太後壓了壓手:“你呀,是沒吃過虧,總以爲靠着大樹好乘涼,你可知道爲何平時,哀家總是讓你們多讀讀書,少去招惹是非嗎?哀家是宮女出身,周家從前也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之人,今日有幸得了一場富貴,就更該慎之又慎,萬萬不可生出驕橫之心,哀家是遲早要去見諸先帝的,到時你們又該怎麽辦呢?德不配位,必有栽秧啊,一時的氣焰和榮辱又算得了什麽,周家根基淺薄,未來的路還長着呢,眼睛要看得長,不要過于短淺,人若隻是看到了眼前一尺一寸的地方,将來是要栽跟頭的。你……回去之後,命人給張府送一些藥去吧,就說聽說他們得了腦疾,因而探訪,這算什麽仇哪,這一對兄弟貪婪,周家做到了這個份上,且不管他們怎麽想,可張氏,卻會知道該怎麽做的。”
周勤聽罷,隻好歎息一聲道:“臣知道了。”
太皇太後卻是浮出了一絲笑意:“那方繼藩,頂有意思,找個日子,讓他來見見也好,哀家年紀老了,其他事,其實都不放在心上,唯獨舍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身邊都有什麽人,總要摸清楚底細才好,今日他化解了這一場死鬥,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周勤心裏不禁嘀咕,這方繼藩,可是張皇後的人哪,明明人家是爲張皇後出謀劃策,怎麽弄得像是周家沾了他什麽光似的。
…………
這邊,方繼藩已走到了公主殿下的寝殿,身邊自然有幾個宦官跟着,嗯,他已習慣了。
這個年代,男女得大妨,即便自己是大夫,也需得有人跟着,這倒未必是擔心方繼藩亂來,而是必須得有所交代,免得教人亂嚼舌根。
方繼藩循規蹈矩地走入殿,似乎已有宦官事先知會了公主,因而公主已經在此端坐,一副靜候方繼藩的姿态。
一見方繼藩進來,公主似乎眼眸中掠過了一絲複雜之色。
其實她想不複雜都難,上一次闆起來教訓方繼藩,結果……有些糟糕啊。
想到這裏,公主不禁又感到不自在了,甚至感覺臉上熱乎乎的。
公主的窘迫,自是被方繼藩看了個一清二楚,他笑了笑,很自然地行了個禮:“見過殿下。”
擡眸之間,見這殿中角落,依舊還坐着一個嬷嬷,幾個宦官。
公主淺笑道:“請坐。”
那一旁坐着的嬷嬷則道:“殿下,還是先把脈吧。”
方繼藩眼裏掠過一絲笑意,把脈?這是巴不得要讓我趕快滾蛋的意思,我方繼藩還真就不急着走了。
他大喇喇地在椅上坐下,道:“我渴了,去斟茶來。”
說罷,方繼藩翹着腿,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那老嬷嬷的面容頓時有點僵,顯然有一種瞎了眼的感覺,在這宮中,想來還沒有人如此放肆吧。
可是……
她竟發現自己對方繼藩一丁點辦法都沒有。
一旁候着的宦官遲疑了一下,還是有人乖乖的去給斟茶了。
片刻功夫,茶斟上來,方繼藩端着茶,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略燙的茶水,口齒留香,忍不住道:“宮裏的茶真好喝啊,比我家的茶好喝多了。”
這麽一個開場白,倒是令公主的窘迫減輕了一些,她不由道:“是嗎?本宮卻吃不出來。”
“其實我也吃不出來。”方繼藩歎了口氣:“方才隻是裝逼而已……”
公主顯然不懂這個新詞語:“裝逼?”
“咳咳……”那老嬷嬷仿佛得了肺痨似的,拼命的咳嗽起來。
方繼藩卻不管那老嬷嬷,随性地道:“就是一種心理反應,總是覺得,宮裏的狗,都會比外頭的高大威猛一些。哈哈,不太恰當的比方。”
方繼藩覺得自己反正臉皮厚着習慣了,反而沒什麽拘謹。
可作爲主人的公主,卻不禁俏臉微紅,她微微皺眉:“可是宮裏并沒有狗。”
“那麽……”方繼藩努力的想了想,才道:“換個比喻,宮裏的女子,都比宮外的要漂亮許多,尤其是……”
“咳咳咳……”
頓時間,老嬷嬷誇張得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要嘔血一般,咳嗽聲聲震瓦礫。
“尤其是公主殿下。”方繼藩還是很不客氣地将自己的本心話說了出來。
公主聽罷,先是錯愕,随即耳後根已是紅了,隻好連忙将眸子錯開。
老嬷嬷顯然終于忍不住了,怒道:“方繼藩,你好大的膽子。”
公主頓時露出後怕之色,老嬷嬷可是母後跟前的心腹,在宮中可不是一般的角色,自己都有些忌憚她,畢竟她在母後跟前無論說什麽,母後隻要信了,難免會緊張,自己倒不怕什麽,就怕方繼藩吃了虧。
誰料方繼藩氣定神閑,又端茶呷了一口,才道:“我膽子一向大得很,我是有腦疾的人!”
如此振振有詞的說出這番話,公主張大了眼睛,明眸裏的瞳孔收縮,有一種……啼笑皆非之感。
“……”嬷嬷這才想起,好像這位‘大夫’确實是有腦疾的,不隻如此呢,上頭早有交代,這位‘大夫’的腦疾與衆不同,似乎,他若是沒犯病,便總是無禮的樣子,若是犯了病,才會變得老老實實,渾渾噩噩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