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不爲所動,隻是笑。
可這笑,卻就有些滲人了,小費頓時感受到了壓力,他心裏了然了,這些‘寶貝’并沒有讓這位方百戶感興趣,此人年紀輕輕,卻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啊,于是小費不敢怠慢了,他又笑道:“據說方百戶身子不好,小人還帶來了吾國國中所産的萬年人參……”
說罷,鄭重其事地自懷裏掏出了一個綢布包裹,他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是對待珍寶一般,将這包裹輕輕地打開,一面道:“這人參,功效極強,成長萬年,非同小可,是小人用了三百兩黃金求購而得,還請百戶大人過目。”
這位小費不知道,每一次他說自己從西域帶來了萬年人參,方繼藩都覺得自己的智商被他提起來丢在地上,然後不斷的踩上一千一萬腳。
不過……方繼藩倒也好奇,這所謂的萬年人參,到底是什麽。
等這層層的綢布揭開,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卻是顯露了出來,方繼藩忍不住好奇地盯着,看着這一大塊不起眼的東西,卻是呆住了。
小費眯着笑,小心觀察着方繼藩的臉色。
方繼藩眯着眼,看着這帶着暗紅的‘人參’,這……哪裏是人參,這是詐騙啊!
方繼藩算是明白這小費的套路了,無非是拿大明所沒有的東西,用玻璃來冒充珍珠、夜明珠,而所謂的人參……竟是番薯。
可方繼藩,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握草……怎麽可能是番薯!
這家夥竟拿番薯來當做人參,想來詐騙自己!
可問題在于,番薯此時不該是在美洲嗎?這等作物,理應在弘治年間并沒有流傳出來。
那麽,怎麽會出現在一個番商的手裏,莫非……歐洲人現在已經發現了美洲,将某些農作物帶了回去,随即輾轉着被這大食商人購得?
這……倒也并非沒有可能。
方繼藩閉着眼,努力地在腦海裏回憶,現在是弘治十二年,也就是說,在七八年前,哥倫布已經前往美洲了,第一次抵達了位于中美洲的聖薩爾瓦多,此後返航回到了歐洲,那麽……這番薯,會不會就是七八年前,自聖薩爾瓦多帶回來的?
他們将番薯帶回了歐洲,顯然并沒有意識到此物的價值,更多的時候,隻是将其當做從新大陸來的證明而已,或許他們會對番薯進行種植,可顯然,現在的歐洲一定還沒有将其當做是主糧,甚至方繼藩覺得,可能這隻是彰顯大航海榮耀的陪襯物而已,其作用也隻是用于觀賞。
這小費,顯然是奧斯曼人,這橫跨三大洲的帝國,阻擋了絲綢之路,卻也會時常與歐洲人進行接觸,尤其是威尼斯人,那麽小費将它帶來大明,也就不足爲奇了。
他的目的,無非是認爲大明沒有此物,而恰恰,這番薯雖是暗紅色,形狀上卻和漢人所推崇的人參差不多,這厮就是個大忽悠,認爲這樣的稀罕物,隻要扣上一個萬年老參的帽子,便可以将人忽悠住了。
小費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方繼藩,他見方繼藩的臉色明顯的帶着異樣,心裏隻當方繼藩當真以爲這是産自西域的萬年老參,于是眉飛色舞地道:“此物産自奧斯曼的聖山之上,百年難得一見,取自峭壁,滋長了萬年之久,我們那兒的人,稱它爲參王……”
“呀……”方繼藩一面目不轉睛地盯着這紅薯,一面道:“原來貴國也有人參,佩服,佩服。”
小費笑了,反正大明人顯然也不懂這東西的,說實在話,其實他對此物也不太懂,是從一個威尼斯商賈那兒收來的,當時覺得稀罕,前所未見,又和大明的人參有那麽點點的像,這不正好借此機會,來找個人接盤嗎?
反正沒有人認識這東西,當然是任由自己忽悠了!
小費道:“這是自然,高麗有高麗參,西域之地,爲何就沒有參?百戶大人,在我們那兒,隻有皇族才可享用此物,它的功效非尋常人參可以匹敵,比之仙藥還要靈。”
方繼藩覺得自己的心,已是要跳到了嗓子眼裏了。
他不想理會這個大忽悠,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卻是,這東西,還真是比長生不老的仙藥還厲害,仙藥确實可以使一人延年益壽,可有了這番薯,卻可以使數百數千萬人得以活命啊。
當下條件,尋常的水稻,一年下來,也不過是收兩石米而已,不過平均下來,四百來斤,北方麥子的産量差一些,據《河間志》記載:“一夫耕田三五十畝,畝收麥一石以上。’,也即是說,一個青壯的男人,耕種一畝地,能得麥兩百多斤,因而,一戶人家倘若想要維持溫飽,若是不耕種三五十畝地,這一戶幾口人,怕是難以果腹的。
南方的水稻産量則高一些,可高的也有限,不過是四五百斤而已,一戶人家,沒有十畝水田,想來也無法維持生存。
這樣低得令人發指的産量,又随着小冰河期的來臨,如何能養活大明數千萬人口,于是乎,流民開始出現,随着流民越來越多,内憂外患之下,這龐大的帝國最終會轟然倒塌。
而現在……竟有了番薯。
方繼藩還以爲,自己有生之年,或許可以窮盡自己一生的努力,組織一支艦隊抵達美洲将這寶貝帶回來,可萬萬想不到,竟有這樣的運氣,這胡商竟是将它帶到了自己面前。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番薯的厲害之處就在于,它不但營養豐富,可以作爲主食,最重要的是,畝産量可以達到兩千至三千公斤,這是什麽概念呢,換算成大明的計量單位,這便是二十到三十石,其産量是南方水稻的十倍,是北方麥子的二十倍。
這是神器啊,原來十畝地二十畝地才能養活一戶人,現在卻隻需一畝地、兩畝地即可,自然,現在的品種肯定遠不如後世的優良品種,可隻要産量能比現在的水稻和麥子增加三五倍,就足以震驚天下,解決眼下大明最緻命的問題了。
士農工商,士人的地位優越,這情有可原,可農排在工商之後,卻也是情有可原,絕不是古人們真正輕賤工商,這隻是根據無數次社會實踐中,得出來的血淋淋的教訓罷了,當人們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去推崇所謂的工商,本身就是吃飽了撐着的表現,倘若一個王朝,以工商爲本,将大量的人口吸納進工商之中,卻導緻農地荒蕪,餓殍遍地,這樣的王朝,連三十年都熬不過去。
可現在……這神器出現了!
方繼藩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複,要表現得不露聲色,畢竟,這隻是一個番薯,能不能發芽,能不能培植,最終能不能在這裏紮根,卻還早着呢。
深吸一口氣,方繼藩看了這胡商一眼,才道:“這是萬年老參?本官怎麽感覺你在騙我?”
小費心中頓時一凜,其實這到底是什麽玩意,他也不懂,隻曉得那威尼斯的商賈在庭院裏種植,說是自萬裏之外的稀罕物,原是進獻給西班牙國王,随後國王賞賜了一些給自己的臣屬,有人覺得稀罕,便将其當做觀賞物培植起來,小費起初也沒在意,隻是這東西的根須,看着竟和漢人所推崇的人參差不多,于是在來大明之前,他帶來了不少,将其小心的用錦盒密封起來,上頭還蓋上了東方的綢緞,将它們與‘夜明珠’、象牙放置一起,營造出一股子華貴的氣象,這般一折騰,倒是還真有幾分萬年老參的感覺。
這是來源于奧斯曼商賈獨具匠心的忽悠精神,講究!
方繼藩忍住怦然心動,呼出一口氣,問道:“隻有這一顆?”
其實小費帶來的是足足數百顆,忽悠嘛,反正也不嫌多,所謂的延年益壽之物,隻要吃不死人,也無法當場得以驗證。隻不過在沿途上,絕大多數的番薯要嘛半途發了芽,怕是冒充不了,于是統統丢進了海裏,要嘛就是生了黴,留下的,隻有這麽一顆。
其實就算他還有,也肯定是咬死了隻有這麽一顆的,萬年老參啊,他又不二,難道提一桶來不成?
于是他笃定地點點頭道:“此物百年難得一見,隻此一顆。”
“本少爺要了,你要辦事?這個好說!”方繼藩很實在,這份禮對方繼藩而言,比黃金萬兩,以及一屋子的萬年老人參更具價值,單憑這個,莫說讓方繼藩去徇私,就算是方繼藩把朱厚照的詹事府點着了,他也樂意。
“鄧健……”方繼藩一聲呼喚。
聽到方繼藩的聲音,鄧健連忙自外頭沖進來:“小人在。”
方繼藩道:“領着他去尋楊管家,讓楊管家給我爹修書一封,辦點事。不過……”方繼藩賊兮兮地看向小費:“至于事能不能辦成,這就不好說了,你也知道,我爹……可是頂正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