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竟去拜師了。
這消息,不胫而走。
原本所有人認爲,江南才子唐寅勢必不屑于方繼藩的爲人,定當死硬到底,而且,朝中許多清流,也都透露出了一些消息,似乎要爲唐寅據理力争,倘若方繼藩還要繼續要挾下去,少不得彈劾方繼藩‘逼良爲C’。
可誰料想到,那唐寅,竟是一大清早,就拜在了方家外頭,恭恭敬敬的遞上了自己的名帖,提着自己的束脩之禮,直接進了方家。
方繼藩起了個大早,他顯然對于鄧健心急火燎叫他醒來,略顯不滿。
不過……
似乎今日,是注定要載入史冊的一天,名人嘛,往往正史、野史、府志、縣志總會有一些記錄,方繼藩決心維護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形象,所以聽到鄧健說唐寅來了,方繼藩便喜出望外的樣子:“小香香來穿衣,本少爺要喜迎小唐。”
小香香給方繼藩穿了衣,過程之中,不免有些不可描述的内容。
似乎,習慣已成了自然,方繼藩竟也不以爲恥了。
哎……堕落了啊,該死的敗家子。
既然是曆史名人,自然要擺出點架子出來,得把唐寅震住才好,于是命鄧健去書齋将歐陽志三個門生一并請來。
到了中堂,歐陽志三人裝束一新,目若呆雞的分列左右。
可憐的三個貢生,初次見面的時候,還能見到一丁點的靈氣,結果見多了各種荒唐,心性跟着被磨平,又經過長年累月的刷題,生生的變成了方繼藩教育下的犧牲品。
方繼藩坐下,翹腿,身子微微後仰,漫不經心的道:“茶。”
鄧健邀功似得将茶水斟上,其實方繼藩也不是一個能品出茶味的人,他的口太糙,可最重要的是派頭。
過不多時,哆哆嗦嗦的唐寅,便在楊管事的引領下來了。
楊管事心裏感慨啊,每一次方家進來一個讀書人,都好像是推人下火坑一樣,而自己,竟生生成了爲虎作伥的老鸨和龜公。
唐寅入堂,凍得僵硬的手指依舊還提着束脩之禮,本來心裏對方繼藩,帶着莫名的感激,所以跨進門檻之前,他還在想,入堂之後,當即拜倒,行拜師禮。可一看到方繼藩翹腳高坐的模樣,心裏就後悔了,也不知怎麽回事,就像竟了狼窩,心裏打了退堂鼓。
哎……
心裏歎了口氣,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再走,八成又要被打個半死。
他跪下,堂堂二十八歲的年輕人,竟向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鄭重其事的行了禮:“吳縣貢生唐寅,字伯虎,願拜入門牆,聆聽教誨,還請恩府不棄。”
說着,鄭重其事的磕了個頭。
方繼藩笑了:“不要客氣,不要客氣,起來說話。鄧健,去搬個椅子來。”
唐寅心情複雜無比,等椅子搬了來,他側身坐下,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可方繼藩卻是高興壞了,四個貢生啊,這四個貢生,都成了我方繼藩的門生,會試前三,一網打盡,還有一個……嗯……渣是渣了點,師兄們考一二三,你竟考了個第八,真特麽的想抽你。
于是眼睛如電一般,嚴厲的朝江臣看去。
江臣委屈的想哭,自放了榜出來,明明是吊打天下讀書人,名列第八,卻總感覺擡不起頭,尤其是恩師隔三差五的用帶着兇光的眼睛朝自己瞅啊瞅的,令他更覺得慚愧,他忙是垂頭,面如死灰。
方繼藩目光很快在江臣的面上劃過去,這才剛剛拉了一個人進了賊窩,啊,不,是進了方家溫暖的大家庭,人家初來乍到,可不要吓壞了他。于是哈哈一笑,努力顯得自己和藹可親:“叫你小唐可好?”
“……”唐寅默然,當然,這算是默認了。
方繼藩道:“你而今是貢生,兩個月之後,方才是殿試,那時候,才算正式爲官。這兩個月,你便搬進方家來,爲師教你們君前奏對吧。”
所謂的殿試,不就是面試嗎?
依着這四個門生的尿性,或者說,以他們的出身,想要在面試中大放異彩,很難。
畢竟這四人,出身最好的是唐寅,可即便是唐寅,也不過是曾經出身自商賈之家,有錢而已。和那些真正的世家子弟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别。
就說那個考了第四名的家夥,王守仁!
這個人也是聞名遐迩,方繼藩心向往之,人家的父親,就是狀元,現在也在詹事府裏任職,别看官職不高,卻和李東陽等人相交莫逆,于是乎,王守仁還隻是個舉人的時候,就經常和内閣大學士們吟詩作對,内閣大學士面前,都能應對自如,絕不怯場,見了天子,對他而言,也就不算什麽了。
說白了,人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可你看看你們四個,見過最牛逼的人,怕也隻是爲師了吧,等到了禦前,一旦太過激動,或者是慌了手腳,到時這一甲前三,可就徹底玩完了。
所以,方繼藩決心突擊訓練,培訓嘛,上一世,方繼藩就曾竟過這樣的面試培訓班。
唐寅顯得遲疑,不過恩師有命,他還能說什麽?隻好颔首:“謹遵恩師教誨。”
“還有……”幾乎可以想象,唐寅這家夥,從此之後就要在方家混吃混喝,居然還要包教包會,一想到如此,方繼藩就覺得家裏又多了一個吃貨,現在純屬是虧本經營,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收回本錢啊?
方繼藩眯着眼:“小唐,爲師再來問你,等殿試之後,你有何打算?”
唐寅正色道:“學生僥幸高中,朝廷不棄,勢必入仕,既是爲官,自該與幾位師兄一般,造福一方,教化百姓,效忠天子。”
大義凜然,堂而皇之。
這竟令方繼藩勾起了往事,想當初,自己在被治療之前,也曾是如此純粹,哎……曾經的自己啊,怎麽說變就變了呢?
心裏感慨,方繼藩卻是搖頭,道:“錯了!”
一聽錯了,唐寅詫異的擡眸,不可思議的看着方繼藩。
這樣也錯了?
他的三個師兄,卻是面無表情,毫無波動。
方繼藩更加正氣凜然道:“人活着,就是爲了做官,做了官,就是爲了勞形案牍之上嗎?”
唐寅沉默着,不知該怎麽回答。
方繼藩振振有詞道:“這真是荒謬,爲師這個人說話比較直,你們不要介意。如歐陽志、劉文善、江臣這三人,榆木腦袋,是有點蠢……”
“……”
歐陽志、劉文善、江臣悲傷欲死。
這些話若是換了别人說,這等同于是有辱斯文,歐陽志三人,非要跟人拼命不可。
不過……恩師說的,還能說啥?恩師說東,你敢往西嗎?沒辦法,隻好選擇原諒了。
“可你不同啊。”方繼藩看着唐寅,眼睛發光。
唐寅倒是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自己不過是會試第三,和歐陽師兄、劉師兄比起來,哪裏敢說什麽不同?
方繼藩道:“你是個有才情的人,爲師這個人,很瞧不起那種讀書便死讀書,做官便死做官的人,人生在世,難道隻有功名利祿嗎?”
說着,方繼藩殺人的目光,又朝歐陽志三人掃了一眼。
歐陽志三人有一種RIGOU的感覺,心裏酸溜溜的,這位唐師弟,似乎恩師對他有些不同。
唐寅若有所思:“那麽,敢問恩師……”
方繼藩感慨道:“人哪,都有情感,有情感就要抒發,所謂君子發乎于情,這一句話,可是孔老……不,是聖人說的吧?你是個有才情的人,正因爲有這份才情,才不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鑽營上,将來你入了翰林,本職的差遣,自然要做,可閑下來,應當找些興趣,比如,你愛畫畫,你可以畫畫嘛,繪畫有助于陶冶情操,能使人升華,爲師,其實也是個風雅之人,這樣好了,以後你下值回來,就畫點畫什麽的,畫完了,送到爲師這裏來,爲師……要好好欣賞。”
唐寅身軀一震,不可思議的看了方繼藩一眼,在他的心裏,這個恩師,是個大俗人,風雅和他一丁點都不沾邊,說的再難聽一些,若不是因爲救命之恩,不是因爲那一場賭局,唐寅才懶得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可是……
自己竟是誤會了恩師,恩師竟也有此高論。
他竟開始覺得,自己拜師,并不是最壞的選擇,他忙道:“學生,謹遵教誨。”
唐寅,竟有一絲絲小小的感動。
人就是如此的犯賤,當你對一個人期望值不太高的時候,但凡他說了或者是做了一丁點覺得靠譜的事,都難免使人欣慰。
而恩師見面,說出來的這第一番話,令唐寅很‘驚喜’。
“隻是……”唐寅深吸一口氣,誠如歐陽志他們一樣,人嘛,總會慢慢适應,物競天擇、适者生存,他歎了口氣,道:“恩師可知學生同鄉徐經鬻題一案?學生與徐經,相交莫逆,如今他遭受不白之冤,學生敢爲他作保,徐兄絕非是舞弊的。學生區區一個貢生,想要營救,也沒有門路,所以懇請恩師,是否想一想辦法,他現在在錦衣衛,命懸一線,稍有差池,便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