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一個冷冽的夜晚,可這裏的人,卻不再覺得冷了。
上百張大桌排開,就在工棚裏,四處都堆砌着煤石,可礦工和眷屬們,卻大多沒有這麽多講究,一籠籠的飯菜,冒着特有的香氣,衆人沸騰,彼此說着話,婦人們在後廚忙碌,男人們卻各自眉飛色舞,說着工錢,有人吵鬧着,是不是該讓王東家請一個教書先生來。
有了工錢,就有飯吃,有衣穿,何止如此,孩子們成日無所事事,總要讓他們識幾個字才好。
衆人正說的熱鬧,豁然間,突然天空竟是燒紅了半邊,那絢麗的煙花雖是距離西山極遠,可那天際之處,灑落下來的火樹銀花,卻是引起了孩子們的歡叫。
無數人目光看向那京師的方向,在這寒冷的除夕之夜裏,這一雙雙帶着渴望的眸子裏,映射着希望之光。
賬房劉賢已長身而起,道:“來,喝酒,給兩位恩公遙敬一杯。”
說到了恩公,所有人長身而起,他們心裏是存着萬分感激的,沒有兩位恩公,他們早不知凍死在哪裏了,而今能賣着氣力,有一口飯吃,對他們而言,不啻恩同再造!
酒不是好酒,黃黃的,裏頭有些渾濁,肉眼可見到還未過濾的雜質,可這酒沖擊了喉頭,帶來了熱辣,也溫暖了全身。
許多人忍不住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暗中揩淚,人生的起起伏伏,本是常情。可似他們這般,隻有遭遇了萬千的苦難,得遇絲毫的安穩,這種感觸,卻非尋常人可比。
…………
客棧裏。
外頭歡聲笑語,炮竹如雷,那飛竄而起的煙花,更是燒紅了半邊的天際。
可在這孤燈之下,淡淡的火光映射在唐伯虎的臉上。
唐伯虎一瘸一拐的到了軒窗前的案牍上,案牍顯得有些油膩斑駁,上頭筆墨紙硯俱全。
已到了子時了,新的一年,弘治十二年開始了。
外頭的笑語聲與他絕緣,他也無心去欣賞窗外綻放的花火,一個多月,他的身體好了一些,已能下地了,前段時間,雖有大夫按時來診視,可這形同于将他軟禁。
所有的外客,一概被人謝絕。
而現在……等他可以下地行走,雖然面上的傷痕還在,顯得有些滑稽可笑,真正要痊愈,怕還需一兩個月的時間。
可這時,唐寅卻再沒有其他心思,去見任何人。
從前的故舊,以往在南直隸的朋友,甚至是……當初滿心希望前去拜訪的戶部右侍郎程敏政,此時也心灰意懶,沒什麽心思去結交。
他本是個高傲的人,自持才氣,笑傲王候,若非是生活所迫,何至要到巴結人的地步。
而他命運之中,遭遇了方繼藩。
使他遭受了巨大的奇恥大辱。
他深知自己和那方繼藩相比,有雲泥之别,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和恥辱,是無法讨還的。
當然……還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中試,不但要中試,還要将方繼藩的幾個門生狠狠踩在腳下,決不讓這個狗賊陰謀得逞。
所以他清醒了。
但凡隻要還能活動,他便毫不猶豫的捧起書本來讀,他不再喝酒,不再拜訪朋友,他要雪恥。
“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這小小的暗室裏,又傳來了郎朗的讀書聲。
哪怕是窗外的花火綻放,歡聲笑語。
…………
新年過去的很快,沐休結束之後,百官們依舊上各部堂當值。
弘治皇帝經過了半月的休整,顯得精神了許多。
這新年的喜氣還未過去,劉健、李東陽、謝遷、王鳌人等觐見。
行過了禮,弘治皇帝就笑道:“朕不喜歡過春節,這無所事事的,反而覺得不自在。”說着,朝身邊的宦官道:“核算之法,戶部學來了嗎?”
開年第一件事,就是問這核算之法,可見陛下對此事的上心。
此事,内閣諸公,包括了王鳌,大抵都知道一些,許多人心裏啧啧稱奇,也不免生出好奇之心,那核算之法,到底是什麽名堂?
李東陽道:“陛下,臣已交代王文安……”
“還沒有去學?”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惱了,如此事半功倍的事,這戶部,還要教人請了八擡大轎才請去學嗎?
李東陽頓時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老臣再催一催。”
“不是催!”弘治皇帝正色道:“茲事體大,何須用催,學不成,罷那王文安!”
弘治皇帝确實惱火,事情是王文安弄出來的,若不是他将簿子撕了,哪裏有這麽多麻煩。
現在好了,簿子你撕了,你趕緊去學啊,結果呢,這年都過完了,一點動靜都沒有,這樣的人,要來何用?
李東陽心裏苦笑,王文安此人,也是急脾氣啊,當初将簿子撕了,一時半會,哪裏拉的下臉去求教,李東陽哪裏不知道王文安的心思。
“臣明白了。”
弘治皇帝臉色方才緩和了下來“太子在詹事府做什麽?”
宦官道:“楊侍講今兒正好有事要奏,托人讓奴婢給陛下帶句話,太子殿下今兒大清早,就和方繼藩在研究‘煙花’,楊侍講以爲,這牽涉到了火藥,隻恐傷了殿下,所以……”
“噢……”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除夕之夜,那大炮仗,不,那大煙花,就是方繼藩放的吧?”
“是。”
弘治皇帝搖搖頭,随即又若有所思的看了李東陽一眼,颔首點頭:“知道了。”
這短短的三個字,倒是令劉健等人覺得奇怪,怎麽陛下一丁點都不擔心呢?按理來說,不該讓人去斥責一番嗎?可隻這輕描淡寫的說一句知道了,實是有些……
倒是李東陽,面帶微笑,不過他沒做聲,似有所悟的樣子。
弘治皇帝抖擻精神:“春闱就要開始了,時間沒有更改,依舊還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掄才大典,不可輕視。主考……就讓李卿家來吧。”
李卿家,自然是李東陽。
這個決定,似乎在意料之外。
在朝中,能勝任主考官的人選不多,劉健是一個,不過他已主持過會試了,何況作爲首輔大學士,不可能将心思都撲在會試上。
至于謝遷,謝遷性子有些粗,顯然是要安排在弘治十五年主考的,因爲論資排輩而言,李東陽的年紀稍長一些。
倒是王鳌,其實原本也是熱門的人選,許多人原本料定,此次陛下先讓他主持順天府鄉試,就是有意讓他練練手,接着,再主持今年春闱,畢竟王鳌乃是帝師,在弘治登基之後,立即被調往吏部,這是要一飛沖天的征兆,他現在所缺的,恰恰就是資曆,若是能主持一場會試,那麽他的履曆也就完美了。
此次欽點了李東陽,反而有些讓人看不懂。
即便是在坊間,許多來趕考的讀書人,也都猜測這一科的主考勢必是王鳌,讀書人最愛猜的就是考官,因爲考官是負責出題的,且每一個主考官的胃口各自不同,對文風有各自的偏好,若是能提前得知考官的脾氣,這考試就多了幾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