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采礦用的鎬頭,大多都不趁手,且這時代,造作局裏所制造的器具多是粗制濫造,尋常的打鐵鋪子,匠人也是良莠不齊,且産量也低,無法大規模的供應。方繼藩還想制造煤爐呢,最好連壺子一起造了,幹一件事,賺幾份錢才是正道。
方繼藩便慫恿着朱厚照,前去向弘治皇帝請命,準許西山煤礦,建一座鐵坊。
此事,弘治皇帝沒有立即答應,其實想要大規模的鍛造生産工具,朝廷對此,一向是較爲謹慎的。
在這鹽鐵專賣的時代,鐵礦幾乎被各地的官府所壟斷,不容許私人大規模的煉鐵,畢竟,這玩意既可以打造工具,也可以制造兵器。
既然宮中的态度不明,方繼藩也隻好耐心等待。
倒是朱厚照爲他忙前忙後,卻變得抱怨起來,唉聲歎氣的樣子,像是受了虐待的小媳婦,追根問底,還是沒錢,沒有動力。
爲此,朱厚照和方繼藩又偷偷溜去了西山一趟,在這大雪紛飛的天氣,一路行去,行人寥寥,不過在西山的山腳,卻已搭建起了一個個簡易的工棚,形成了一個簡單的小村落,工棚裏炊煙騰騰而起,婦人們已開始撿米下鍋了。
男人們已上了礦,所以這‘村落’裏隻有幾個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子流着鼻涕正在堆雪。
眼前這一幕場景,令朱厚照大失所望,他原以爲自己和方繼藩做的乃是大事,不該是這般殘破和髒兮兮的,雖然這裏不該是如紫禁城那般金碧輝煌,也該是一副繁榮的景象。
朱厚照想到礦上去,方繼藩卻是阻止住他,好說歹說,隻在山腳下遊蕩。
臨行時,卻遇到了提着鎬頭下工的礦工,礦工們一個個穿着緊身的衣服,渾身上下漆黑一片,不過這些精壯的男人渾身都是陽剛之氣,頭頂之上,竟因熱汗,而融化了雪絮。
“恩公……”居然有人眼尖,看到了方繼藩和朱厚照。
其中一個,舉着鎬頭就朝方繼藩和朱厚照疾沖而來,吓得朱厚照身後的護衛一個個趕緊按住了刀柄。
這人毫不猶豫的拜倒,含着熱淚,朝朱厚照和方繼藩道:“小人見過兩位恩公……”
其實方繼藩已經吓了一跳,因爲這厮居然提着鎬頭就沖過來,而根據自己的豐富的人生經驗,一般朝自己沖來的人,十之八九,都是來尋仇的,畢竟……敗家子嘛,天知道從前的方繼藩,到底結過多少仇家。方繼藩毫不懷疑,自己總有一天,走在街上,會被人敲悶棍。
所以他第一反應,就是想跑。
直到對方喊了恩公,拜在了雪地上,他才輕噓了一口氣。
礦工們沸騰了,也紛紛湧上來,許多人低聲道:“就是這兩位恩公,王掌櫃親口說的,咱們的東家是兩個少年郎,俱都眉清目秀,準不會錯。咱們拜恩公所賜,才給咱們在這礦上,有了一個飯碗。”
片刻功夫,這雪地上已跪滿了人,讓方繼藩開始有些懷疑人生了。
朱厚照更是目瞪口呆,見這一個個臉色黝黑的人,此刻卻一個個含淚看着自己。
嗯……
居然有一丁點的成就感。
可是……自己當真做了好事嗎?沒有吧,老方不是隻讓他們來挖煤?喂喂喂,這分明是讓你們做苦力而已,你們感激什麽?
一個礦工哽咽着道:“多謝恩公收留了我們,使我們在這礦上,有了賣氣力的機會,否則……這寒冬臘月,怕是熬不過去了,小人有一個兒子,若不是來了礦上,便要餓死了,小人一直教訓他,教他長大成人,一定要記得兩位恩公的恩德,現在小人們在這礦上,有了一口飯吃,不隻如此,每月還有一些薪俸,這都是拜兩位恩公所賜,恩公,請受小人一拜。”
“……”這一番話,足以在朱厚照的心底投下一枚震撼彈。
難道……讓他們做苦工,也足以收獲他們的感激嗎?
而他們的要求,不過是吃一口飽飯,這是何其卑微的念頭啊,可即便這卑微的念想,對他們而言,卻好似得來不易一般。
朱厚照從未體驗過人間疾苦,可今日見了這些礦工,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無法理解這個世上,竟有這麽一群人,會因爲這些事,而收獲如此的感激。
朱厚照憋紅着臉,手足無措。
方繼藩卻已道:“好了,不必多禮,好好幹活。”
礦工們隻是眼睛通紅,有人噙着眼淚,有人放下鎬頭,隻是一味的朝朱厚照和方繼藩磕頭。
而朱厚照,依舊愣在那裏,他有太多東西許多消化,直到方繼藩将他從人堆裏拉扯出來,朱厚照才突然眼眶通紅:“他們是不是在騙我們?”
“什麽?”方繼藩一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氣:“本宮的意思是,他們是不是想要巴結本宮,所以……”
朱厚照有這心思很容易理解,畢竟他的身邊,永遠圍着一群讨好他的人,所以在他心裏,想必這些人,也是想借機巴結吧。
方繼藩沉默了片刻:“他們并不知殿下的身份,所以我想,他們可能是真正的感激殿下吧,當然,主要是感激微臣,畢竟,對許多人而言其實隻要能夠吃一口飽飯,便是上天的恩賜了。”
朱厚照頓時若有所思。
風雪裏,年少的皇太子,心裏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方繼藩則心裏鄙視朱厚照,這家夥,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回到詹事府的時候,朱厚照卻仿佛有了心事一般,托着腮,遙看着雪,雙目之中,少了狡黠,卻多了一些惆怅。
“有時候,本宮在想……”朱厚照道:“若是這雪停了該多好啊。”
“……”方繼藩怒視着他,太子,你分不到紅,你就砸我煤礦的鍋?你還是人嗎?
朱厚照卻又歎息:“你想想,許多人衣不蔽體的,凍得臉都裂了,他們真是可憐。”
這番話,卻一下子直擊中了方繼藩心裏軟弱的某處,他奇怪的了朱厚照一眼,擡頭看天,天穹上,雪絮依舊飛揚,于是口裏呵出了一口白氣:“對許多人而言,何止是一場雪令他們受凍呢,很多人,缺的也不隻是禦寒的衣衫,人活着,是很艱難的……”仰着頭,眼角有些濕潤,或許是難得有一種久違的情緒擊中了肺腑,方繼藩吸了口氣,歎息一聲。
遠處,劉瑾朝這邊招手:“殿下,殿下,快來,真臘國進貢了三隻沒有尾巴的猴子,哎呀,可稀罕了。”
朱厚照一聽,嗖的一下便朝劉瑾的方向疾沖:“哪裏,哪裏,本宮看看……”
“你大爺!”方繼藩惡狠狠的瞪了遠處的劉瑾一眼。
…………
本來張家兄弟的性格,有人說寫的太蠢,可曆史上,這一對兄弟确實蠢,否則也不會在嘉靖登基之後,連風向都沒有看清,最終落到凄慘的下場。
還有人說二人吝啬不合理,哎,真不知該怎麽說了,巴爾紮克筆下的葛朗台,也是這般的吝啬,結果這位法國大文豪憑借葛朗台的吝啬形象,獲得無數贊譽,也沒有人說他寫的人物明明這麽有錢,爲了幾個銅闆,甯願虐待自己,反而這個人物,脍炙人口,成爲法國文學作品中最經典的形象之一。怎麽到了老虎這裏,同樣的角色,就成了不可理喻。
老虎畢竟也不是文豪,寫書隻是混口飯吃而已,算了吧,笑罵由人,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