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無名小山的山腳下，鋪滿了佛門比丘和妖族妖王的屍體，騎鹿羅漢和歡喜羅漢呆呆地看着身後僅剩的幾個比丘僧，恍若隔世。這一戰已經結束了？三萬的佛門比丘，都圓寂了？

就在這時，車馬之聲響起，騎鹿羅漢連忙轉身，看到一輛戰車出現在山腳之下。

四匹骸骨戰馬，牽拉着一輛鏽迹斑斑的青銅戰車，緩緩駛來。

落琳同樣騎着一匹骸骨戰馬，在最前面開路。溫雲騎馬在戰車旁邊護衛。戰車之上，唐婳扶轼而立，注視着前方，一臉的嚴肅。車輿之中，傷雨跪侍在旁，正中坐着夜宸，身穿黑色長袍，手持死神權杖，雙眼化爲純粹的死神之眸。

恐怖是她的使者，痛苦是她的侍女，戰争是她的先鋒，瘟疫是她的護衛，王座之上，夜宸執掌死亡。

戰車趟過累累死屍，行至在曠野之中，夜宸朝騎鹿羅漢和歡喜羅漢看了一眼。

一眼看過去，兩位金身羅漢，并幾個殘存的比丘僧，佛心破碎，雙眼永失神采，倒地身亡。

騎鹿、歡喜兩位羅漢在之前戰場厮殺的時候，就被夜宸引爆了之前種下的心魔——妖族本來就弑殺，稍稍受到刺激就會瘋癫，佛門向來戒律森嚴，怎麽才能讓他們陷入到瘋狂的殺戮中去？自然是在領軍的兩位羅漢身上做文章。正是因爲被夜宸引爆了心魔，兩位羅漢靈台蒙蔽，才會帶着三萬比丘僧悍不畏死地向前沖殺。此時兩位羅漢本來就處于油盡燈枯的狀态，根本承接不住死亡女神這一眼。

見騎鹿、歡喜兩位羅漢圓寂，蘆蓬之下的四大菩薩低頭合十，宣了聲佛号。兩位羅漢尊者随着韋良一路降妖伏怪，佛心沾染殺戮，又被種下心魔，本來就要在輪回路上走一遭，這既是定數，也着實無奈。

此時偌大的戰場上，隻剩下了夜宸五人，四大菩薩，還有在旁侍立的一個年輕僧人。但戰争并沒有結束，如果不能抵禦這四位菩薩，佛門依然會攻入翠雲山，徹底伏滅妖族。

四位菩薩互相看了看，大勢至菩薩站了起來，說道：“我來吧！”

其他三位菩薩也沒有說什麽，隻是低頭應諾了一聲，十萬佛子之死，讓他們無心寒暄。

大勢至菩薩走出蘆蓬，來到戰場之上，合十行禮，宣了聲佛号。

戰争先鋒落琳催馬向前，并沒有下馬，微微躬身，說道：“請賜教。”說完這句話，她抽出腰間佩劍，虛指向前，大喊了一聲：“戰争！”

霎時間，天地昏暗，曠野之中出現了無數個戰場。

大勢至菩薩的前方，一個年輕的将軍率領四萬楚軍，鑿破渡船，燒掉營帳，隻帶着三日口糧，以決絕之姿，悍不畏死，向四十萬的秦軍發動猛烈攻擊。

大勢至菩薩的後方，一條波瀾長江之上，數千收尾相連的戰船正燃燒着熊熊烈火，孫劉聯軍正在趁着火勢，追殺倉皇逃竄的曹軍。

大勢至菩薩的左方，茫茫草原之上，一個年輕小将帶領數千精銳，千裏突襲，打破匈奴，火燒王城，最後燕然勒石。

大勢至菩薩的右方，數萬楚軍已經不複當年的青澀，沒有了一往無前的精神，此時他們正惴惴不安，傾聽着周圍的楚歌之聲，或驚駭，或怅然，或痛哭，或呆滞……唯獨沒有拿起武器再戰的勇氣。

戰争！戰争不僅僅是戰場上的拼殺，有時候還會包括戰後的屠殺。

大勢至菩薩的左前方，四十萬趙國降卒在兇神惡煞的秦國士兵監督下挖掘深坑。等挖的差不多了，秦軍拿長矛逼迫着，趙國降卒面帶驚恐，不斷的後退，退無可退的時候，就會掉落深坑……一捧土落下，四十萬降卒被坑殺。

戰争！若是失敗了，會遭到無盡的屈辱。

大勢至菩薩的右前方，三千多趙氏皇族，嫔妃，貴卿，朝臣，在金兵的押解下，面北而行，不少體弱者倒斃路上，也不過被随便踢到一旁。一騎輕行而來，鞭子甩下，将衣衫撕扯破碎，高貴的宋國公主隻能以手遮身，稍有睙目，便會被拖到路邊，受辱而死。過往的身份，身上的華服沒有任何的用處，隻是增加了一點兒劫掠者的快感。

戰争！一場戰争就算勝利，也往往會耗盡整個國家的元氣。

大勢至菩薩的左後方，原本滿倉滿谷的糧倉早已空空如也，民生凋敝，叛亂雖然已經平定，整個國家依然沒有緩過勁兒來，那盛唐的氣度宛如夢中一般。

戰争！戰争之下，不止參戰之人會落得橫屍荒野的下場，更會使得百姓家破人亡，兵災之下，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累死，餓死，凍死，不計其數。

大勢至菩薩的右後方，是一座村鎮，房屋密集，還有不少的小樓，看起來之前也是個繁華之地，但如今，“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隻剩下荒草漫地。

大勢至菩薩靜靜地站在那兒，看着一個個殘酷戰場，誦念《觀無量壽經》：次觀大勢至菩薩……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離三途，得無上力，是故号此菩薩名大勢至……

随着大勢至菩薩誦念佛經，佛光普照，度化身陷刀兵之災的衆生。但戰争永遠不會停止，戰争會帶來無盡的毀滅！無盡的破壞！無數的生命被收割！無數的文明被摧毀！

落琳高舉長劍，再次發出号令：“沖鋒！”

八千零六十二位英靈出現在落琳的身後：有的破衣爛衫，有的铠甲光亮；有的手裏隻有一根削尖的竹竿，有的拿着沉重的狼牙錘；有曆經一輩子苦難的滄桑老兵，也有還保留着稚氣的小孩子……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擁有一顆戰争之心，和落琳一樣的戰争之心。

八千零六十二位英勇的戰士沖了過來，大勢至菩薩口中念出的一個個佛言化爲一支支利箭，飛射而出。英靈戰士有的格擋有的躲避，不斷在快速迫近敵人……

誦念了三遍《觀無量壽經》，還沒有把遍布整個曠野的“戰争”度化，大勢至菩薩微微歎了口氣，宣了聲佛号，退了下來。此時，落琳全身僵硬，三支佛經文字構成的長箭插在了她的心、胸、腹，但戰争先鋒依然坐立在骸骨馬上，昂然挺胸。

夜宸說道：“落琳，退下吧！”

聽到夜宸的這句話，落琳才吐出一大口血，趴伏在戰馬之上，勉強回到了戰車之前。

見大勢至菩薩回來，普賢菩薩站了起來，走出蘆蓬，騎在六牙白象身上，緩步朝戰場走去。

普賢菩薩代表踐行。普賢菩薩又稱三曼多跋陀羅，意思是具足無量行願，示現于一切諸佛刹土。普賢爲其稱贊如來勝妙功德，令其發十大願王，以此功德，回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以期圓滿佛果。并勸盡華藏世界海諸菩薩，一緻同行，求生西方。

《華嚴經·清涼疏》曰：“普賢之學得于行，行之謹審靜重莫若象，故好象。”所以他的坐騎是六牙白象。

六牙白象一步一頓，堅實有力，巍巍然如山嶽，滔滔如江河。

痛苦侍女傷雨站了起來，對着普賢菩薩，用凄厲的嗓音喊了一句：“痛苦！”

一時間，傷雨身上燃氣了淡紅色的火焰，并且快速遍布了整個曠野。這是傷雨體悟痛苦法則所得——痛苦烈焰。

痛苦烈焰，不燃草木油脂，不燒衣衫紙帛，隻灼燒靈魂，而且不會對靈魂造成多大的損傷，但會帶來極其強烈的疼痛。痛苦烈焰燃燒的是記憶，是情感，是思維，是念頭……總之，這種詭異的火焰以靈魂爲柴薪。一旦沾染上痛苦烈焰，一思一想皆會引發更爲強烈的疼痛，在極端的疼痛之下，靈魂甚至會自我崩潰。

普賢菩薩騎在六牙白象上，于痛苦烈焰中走了一百單八步。普賢菩薩倒還沒什麽，但身下的六牙白象受不了了。白象伸長鼻子，長嘯一聲，逡巡不敢向前。

這個普賢菩薩倒是沒想到，她本來以爲有自己的佛光護體，身下的六牙白象也不會懼怕任何邪祟，未曾料想這淺紅色火焰如此霸道。但這時候翻身下了坐騎就有失顔面了，也罷，就這樣吧，普賢菩薩合十宣了聲佛号，退了回去。

夜宸看了傷雨一眼，她在體悟痛苦法則方面似乎出了點兒問題，方向錯了。傷雨把痛苦簡單理解爲了“疼痛”，但其實痛苦不隻是“疼”，哪怕是最極緻的疼，對于一些強大的試練者，比如說自己，效果也不見得有多大。傷心，失落，絕望，悲哀，心碎……這些也是痛苦，任何靈魂，凡是可以有所思，有所想，都沒辦法免疫這種痛苦。

這一戰之後提點她一下吧，夜宸心裏想了一句，口中說道：“傷雨，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