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乘坐馬車随同平原君趙勝返回其府邸的途中,蒙仲仔細琢磨着方才趙奢對他所說的話。
盡管當時趙奢說得很含糊,但蒙仲還是能感受地出,趙奢口中的‘威脅’,指的其實是以魏國爲首的魏宋韓三國同盟,或者說是他蒙仲。
他蒙仲?是趙國目前最大威脅?
在聽到那樣的話後,蒙仲當時心中有些氣憤,但仔細想想,蒙仲忽然意識到趙奢說得一點不錯。
誠然,蒙仲此次前來趙國的目的,是希望将趙國拉攏到魏宋韓同盟當中,他自認爲此舉既有利于魏國,也可以讓趙國避免一場兵禍,然而這個想法,本身就充滿了傲慢。
要知道趙國可不同于宋國或韓國,它的體量與魏國相當,簡而言之,趙國是有能力追逐中原霸主的地位的,然而蒙仲卻希望趙國加入到以魏國爲首的魏宋韓三國同盟當中,且自認爲此舉對趙國也有利,這不是傲慢又是什麽?
畢竟加入到以魏國爲首的魏宋韓三國同盟當中,聯合對抗秦國,就本質而言相當于承認尊魏國爲霸主,怎麽想都不會符合趙國的根本利益。
而此時最符合趙國利益的,恰恰就是與秦國結盟,締結成秦趙楚三國同盟,以對抗魏宋韓同盟——因爲隻有這樣,趙國才擁有繼續争霸的可能性。
簡而言之,蒙仲的希望或訴求其實違背了趙國的利益,倘若他試圖通過種種手段使趙國屈服,強迫趙國投向魏宋韓三國同盟,那麽正好就被趙奢說中。
“郾侯?郾侯?”
耳畔,傳來了平原君趙勝的呼喚聲,他看着眼前這位郾侯,困惑說道:“自方才起,郾侯便一直愁眉不展……”頓了頓,他試探着問道:“郾侯與那個趙奢,彼此相識?”
聽到這話,蒙仲微微一笑,說道:“唔,此趙奢,即燕國的前上谷守,趙奢。”
趙勝吃驚地張了張嘴,驚愕說道:“此趙奢,即彼趙奢?我還以爲隻是同名……”
的确,燕國的上谷守趙奢,趙勝不是沒有聽說這個名字,但他從未想過,作爲燕國上谷守的趙奢,居然會跑到他趙國當一個田官……
要知道,上谷守即是上谷郡的郡守,而上谷郡,即與燕國與趙國接壤、與北方草原接壤的一個郡,說白了,趙奢即是燕國駐守邊境的大将,似這等地位的人,數遍燕國人數也不會超過一隻手。
然而這等人物,居然會跑到趙國當一介田官,也難怪趙勝即便在聽到趙奢的真名後,都沒敢往這方面去想——畢竟這種事實在是太罕見了。
“不,并非同名,而是同一人。”
蒙仲點了點頭,他并不打算隐瞞,因爲這沒有意義,像趙奢這樣的人物,注定會在趙國大放光彩。
而他又能做什麽呢?阻止趙奢爲趙國效忠?
“難以置信……”
喃喃自語了兩句,趙勝忽然問蒙仲道:“郾侯,莫非其中有什麽……詭計?”
蒙仲思忖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幫趙奢說句話——雖然他也知道,趙奢根本不需要他的幫助,看他‘瞄準’平原君趙勝,就知道趙奢已經想好了回趙國仕官的辦法。
于是他笑了笑,随口說道:“抛下在燕國的職位與權力,跑到趙國當一個田吏,且用這般風險的辦法想要得到公子的推薦……公子覺得會有什麽詭計呢?”
趙勝聽懂了蒙仲的言外之意,神色讪讪地說道:“是趙勝多慮了……”
仔細想想,燕國目前正忙着消化齊國的國土,确實不會橫生枝節地對趙國采取什麽具有敵意的行爲,而在排除了這個可能性之後,趙奢的行爲就隻剩下了一個可能,那就是趙奢希望回到趙國,爲趙國效力。
『不愧是當年主父身邊檀衛軍的将領啊……』
趙勝心下暗暗感慨道。
同時,他再次對當年的沙丘宮變深感遺憾,畢竟,當年趙主父身邊的信衛軍、檀衛軍,原本可以發展爲他趙國的精銳之軍,無論是蒙仲與樂毅的組合,還是龐煖與劇辛的組合,都完全都能力爲他趙國打造一支強盛的軍隊,隻可惜天不遂人願。
當晚,平原君趙勝便派人将趙奢請到了自己的府上,盛情厚待。
無論是趙奢的能力,還是趙奢對于趙國的忠誠,都值得趙勝這麽做。
見此,趙奢便意識到自己的底細已被蒙仲拆穿,不過他也不在意,畢竟他自認爲他從未做過背棄趙國的事——當年他之所以跟随劇辛逃亡燕國,說到底還是怕遭到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的迫害。
在酒席筵間,趁着趙勝如廁不在場的空隙,趙奢淡笑着問蒙仲道:“郾侯此番出使趙國,目的多半是爲了說服趙國加入魏國的聯盟吧?既然如此,爲何還要幫我?郾侯不怕趙奢從中阻撓麽?還是說,郾侯并不認爲在下會構成威脅?”
聽到趙奢的話,蒙仲淡淡笑了笑,說道:“我并沒有幫你,更何況我也知道,就算沒有我的幫助,你也能通過平原君的推薦出仕,說到底這隻不過是順水人情而已,畢竟你我當年也有一番交情……”
“……”趙奢有些意外地點了點頭。
而這時,就聽蒙仲忽然又說道:“我已準備返回魏國了。”
聽到這話,趙奢更加驚訝了,因爲他知道蒙仲此番前來趙國的目的,而眼下蒙仲表示準備返回魏國,這豈非意味着,蒙仲已經放棄了曾經的打算。
注意到趙奢驚訝的表情,蒙仲感慨地說道:“自認爲對趙國有益,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出使趙國,然而本質上,卻是做着損趙利魏的事……經你那一番話,我忽然意識到,我以我個人立場前來勸說趙國,毫無意義。”
看着一臉唏噓的蒙仲,趙奢臉上反而露出了敬重之色,同時,雙目亦流露出了幾分忌憚。
他試探蒙仲道:“郾侯既放棄勸說趙國,這是否意味着,魏國會采取……其他的方式?”
蒙仲當然知道趙奢口中所說的‘其他方式’指的是什麽,他微微搖頭說道:“不,我隻是覺得我這次的出使立場不穩而已,似魏趙兩國邦交的事,應該由田文負責,而不是我……至于你所說的,呵,秦國應該巴不得魏趙兩國開戰,它好趁機從中漁利……你放心吧,除非趙國明确表示倒向秦國,且聯合秦國起兵威脅魏國,否則,魏王不會派我做什麽,畢竟魏國當前的最大威脅,依舊是秦國。”
“唔……”
趙奢微微點了點頭,但臉上的神色卻未見有幾分輕松。
誠然,蒙仲的回答,中規中矩、有理有據,但這并不表示蒙仲不會作爲魏國攻伐趙國的主将,隻能說這個可能性較低罷了。
而一想到日後很有可能與眼前的蒙仲兩軍對峙,不得不說,縱使是趙奢亦感覺壓力巨增。
不說其他,單說在當年趙國的内亂中,趙奢就清楚蒙仲的權謀與才能,他知道,蒙仲是與他檀衛軍的司馬龐煖一個等級的,并非他能夠抗衡——事實上,别說與蒙仲抗衡,他連對陣樂毅都沒有什麽把握。
『唯有龐煖龐司馬,可以抗衡蒙仲。』
此刻趙奢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他決定,待過幾日他通過平原君趙勝取得趙王何的器重後,他定要說服趙王何派人到楚國尋找他檀衛軍前司馬龐煖的行蹤,他知道龐煖對趙國的忠心,也知道,唯有請來龐煖,才能與蒙仲抗衡。
除此之外,趙國無論廉頗、韓徐,亦或是他趙奢,都恐怕不會是眼前這個男人的對手,畢竟,眼前這人,那可是當年最受到趙主父喜愛的愛将。
次日,蒙仲果然向平原君趙勝提出了辭别。
趙勝可不知蒙仲與趙奢之間發生了什麽,聞言驚愕說道:“郾侯,不再等些日子麽?我尋思着,王兄再過幾日就會返回邯鄲……”
“算了吧,下次再來請見……”
蒙仲自嘲笑着,微微搖了搖頭。
正所謂世事難料,就當蒙仲剛剛向平原君趙勝提出辭行之後,便有趙王何的使者提前一步回到了邯鄲,告知邯鄲,趙王何将于數日後返回邯鄲。
得知這件事後,蒙仲自然不好再提前離去,于是隻好又在邯鄲居住了幾日。
果然,數日之後,趙王何便帶着肥幼、趙贲等人回到了邯鄲。
收到消息後,平原君趙勝先行來到王宮請見兄長,向趙王何推薦了趙奢。
起初,當趙勝說起他與趙奢‘相識’的過程時,趙王何還不怎麽在意,隻是稱贊趙奢的公正與品德,但到趙勝道出趙奢的底細時,趙王何這才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也是,畢竟趙奢是燕國的大将,此人抛棄燕國的地位與權力,回到趙國,這确實讓趙王何感到頗爲感動。
感動之餘,趙王何心中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畢竟趙奢最初是他父親趙主父提拔的人才,他必須得承認,在選用人才這方面,他遠不如他的父親趙主父有眼力。
随後,趙勝又告知趙王何一個消息,表示蒙仲前段日子出使他趙國,目前正在他的府上。
一聽這話,趙王何心中歡喜,立刻吩咐肥幼跟随趙勝前去,将蒙仲請到宮内。
臨近黃昏時,蒙仲跟着肥幼來到了王宮。
再次見到蒙仲,趙王何心中很是感慨,畢竟在沙丘宮變後的十年裏,他與蒙仲隻見過一次,這次是第二次。
上次各國在趙國召開五國伐齊的會議時,趙王何原本以爲可以見到蒙仲,但遺憾的是,那次蒙仲并未前來參與會議。
心懷感慨與懷念,趙王何先溫聲詢問了蒙仲關于宋國的現況。
蒙仲回答道:“……舊王戴偃目前在魏國做客,太子戴武在宋國彭城正式繼承了王位,且宋國在上一次戰争中,占據了齊國的琅邪郡。”
聽到這些,趙王何點點頭,臉上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想來不知情的人,真以爲宋國仍然還是趙國的盟友、且齊國才是趙國的敵對國呢。
但事實上,趙王何這般關心宋國的事,隻不過是爲了示好于蒙仲罷了。
些許寒暄過後,趙王何問蒙仲道:“卿此番前來邯鄲,莫非有什麽要事?”
蒙仲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如實說道:“在下此番前來,是希望趙國能與魏國結盟,共同抵抗秦國。”
聽到這話,不止趙王何的臉上流露出幾分爲難與猶豫之色,在旁的肥幼,臉上亦露出了幾分異色。
要知道,這次趙王何離開邯鄲,就是爲了應秦王嬴稷的約會。
而肥幼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秦王稷與他趙國的君主趙何,已經在某些事上達成了協議,比如說,聯合抵抗來自魏國的壓力。
誠然,過去的秦國,的确是整個中原的威脅,但眼下,魏國的威勢有着逐漸趕超秦國的迹象,考慮到趙國并非秦國的第一進攻目标,且是最直接受到魏國威脅的國家,趙王何在國策方面自然更傾向于與秦國結盟,聯手制衡魏國,以及已臣服魏國的宋韓兩國——直到魏國表現出不敵于秦國的迹象,趙王何才會考慮再站回來,幫助魏國抵禦秦國。
保持秦魏兩國之間的平衡,這正是趙國現如今的國策。
而這就意味着,趙王何隻能拒絕蒙仲提出的‘趙魏結盟’的要求。
隻見在沉默了半晌後,趙王何委婉地說道:“并非寡人針對蒙卿,這件事……唔,寡人不能答應,希望蒙卿能夠諒解。”
話音落下,在肥幼有些擔憂的神色下,蒙仲平靜地點了點頭。
見此,别說肥幼感到意外,就連趙王何也很意外。
别看在外人面前,蒙仲一直表現得很和善的樣子,但趙王何知道,這位蒙卿在他面前,可從來不會有什麽好臉色。
他很清楚自沙丘宮變後,他與蒙仲的兩次不歡而散。
第一次,蒙仲放下一句“你日後一定會後悔的”的狠話,拂袖而去。
第二次,面對他趙何‘是否能原諒我’的問話,蒙仲冷漠地掃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離開。
鑒于這兩次的經曆,趙王何還以爲他這次的拒絕,也會讓蒙仲憤怒到拂袖而去,可沒想到的是,蒙仲居然并不生氣的樣子。
見此,趙王何試探問道:“蒙卿似乎……并未動怒的樣子?這倒是讓寡人有些……不明白,難道蒙卿其實并不希望我趙國與魏國結盟?”
蒙仲搖搖頭說道:“不,我當然希望趙國與魏國結盟,且我之前覺得,這樣對趙國也有利,但後來經人提醒我方才恍然大悟,雖然我自認爲是個人的想法,但我站在魏國的立場上思考對趙國有利的事,這本身就錯了……既然我錯在先,即便遭趙王拒絕,又何來顔面發怒呢?”
說到這裏,他拱了拱手,正色說道:“原本在下前幾日就打算返回魏國了,隻是恰逢得知趙王返回邯鄲,當時離去于禮不合,是故又逗留了幾日……”
聽到這話,趙王何與肥幼對視一眼,這才恍然大悟。
數日後,秦國遣秦王稷的公子‘安國君嬴柱’赴趙國作爲質子,居于邯鄲,自此秦趙兩國締結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