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偃這位毀譽參半的君主,他暴虐、易怒、好強、傲慢,沒有資格的人,他根本不會允許對方提出什麽建議,哪怕是正确而有益的建議。
那麽,這所謂的‘資格’是什麽呢?
其實指的就是犧牲、貢獻與能力這三項。
犧牲,指的就是爲宋國付出的犧牲。
就拿蒙仲來說,他的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這祖孫三輩都在宋國對外的戰争中付出了性命,這使得蒙仲成爲了宋王偃眼中的‘忠義之士’,使得宋王偃對蒙仲充滿好感。
同時,才使得宋王偃對蒙仲格外的包容,他能容忍蒙仲對他發出一些質疑的聲音。
但光有犧牲,宋王偃充其量也隻會将那些質疑的聲音當做抱怨,對于這種聲音,他會包容,但也不會包容地太過,更别說會聽從,除非對方同樣具備貢獻。
這裏所說的貢獻,即對宋國的貢獻,很巧,蒙仲也占了。
抛開蒙仲十四歲時跟随宋國王師攻打滕國不算,随後蒙仲爲了鞏固趙宋之盟而前赴趙國,以及後來蒙仲在宋國逼陽幫助太子戴武擊退齊國名将田章的率軍入侵,再到蒙仲爲了鞏固魏宋之盟而前赴魏國,蒙仲所作的這一切,宋王偃其實都看在眼裏。
這讓宋王偃覺得,這個小子與他一樣對這個國家抱有熱誠。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反過來說,倘若彼此的信念一緻,那麽自然而然就是同道之士——你看蒙仲這些年對宋王偃多有質疑、嘲諷,但宋王偃卻對此毫不在意,甚至于在蒙仲成婚時,還贈送了相當貴重的賀禮,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于宋王偃對蒙仲的認可。
至于最後的能力,或者說才能,倒反而隻是‘加強’前面兩項的附加罷了。
當然,也很重要,畢竟‘犧牲’與‘貢獻’隻能讓宋王偃覺得蒙仲有資格與他交談,有資格向他提出建議,但唯有‘才能’,才能說服宋王偃聽取蒙仲的建議。
這一點,蒙仲當然具備,剛剛幫助魏國從秦國手中奪回了兩百餘裏土地的他,宋王偃當然會聽取一些有力的建議。
總而言之,正是因爲蒙仲身具犧牲、貢獻、能力這三個條件,宋王偃才會格外地包容,否則換做旁人,像蒙仲那樣當面指着宋王偃嘲諷他,叫他退讓王位,早就被宋王偃呼喊衛士殺了。
别忘了,宋王偃确确實實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暴君!
隻能說,蒙仲是最特殊的那個人,他具備着許多讓宋王偃欣賞的‘閃光點’,比如爲了宋國犧牲的祖孫三輩家人,比如蒙仲不厭其煩地設法鞏固宋國與趙魏兩國的同盟,比如蒙仲武力與謀略兼具,等等等等,正是這些閃光點,讓宋王偃對蒙仲格外的包容。
毫不誇張地說,就連太子戴武,在宋王偃心中的欣賞程度都遠遠不及蒙仲,更别說其他人。
通過武力擊敗宋王偃,迫使宋王偃默許迎接太子?
似這種事,換别人來看看,哪怕是戴不勝、戴盈之這些宋國的忠臣,保準也會被宋王偃怒斥,甚至于,在宋王偃被徹底激怒的情況下,說不定還有性命危險。
唯獨蒙仲……
宋王偃對他的容忍度極高。
“阿仲,他需要您的允令,大王……”
惠盎攙扶着宋王偃走向王宮,期間低聲說道:“否則名不正、言不順。”
聽到這話,宋王偃冷笑着嘲諷道:“他不是準備迎回太子取代寡人麽?寡人的舊令,對他還有什麽約束性麽?”
“話雖如此,但……”惠盎的臉上浮現幾許憂慮之色,他低聲說道:“願意追随太子的人,固然有,但依舊願意追随大王您的人,卻還遠遠比這要多,若不能得到您的默許,國家、臣民,都會分裂……”
“……”
宋王偃皺着眉頭一言不發。
是的,誠如惠盎所言,他戴偃在彭城依舊有着無上的權威,倘若不能得到他的默許,彭城的軍隊是不會聽從蒙仲的命令的,蒙仲最多隻能聚攏敗退的郯城軍,以太子戴武的名義重新聚攏這支軍隊,無論是爲了抗擊齊軍,還是爲了助太子戴武取得王位。
蒙仲,可要比那個不知所謂的戴璟厲害地太多,縱使郯城軍目前已不具備與彭城軍一戰的資格,但有了蒙仲的統帥,這支軍隊說不定會發揮出更大的戰鬥力,倘若這股力量被迫用來對付彭城、對付彭城軍……
“惠盎啊,我與你,當真隻能止步于此麽?”
忽然間,宋王偃惆怅地問道。
聽到這話,惠盎不禁想到了二十幾年前的宋國。
那時的宋國,宋王偃剛剛結束接連三場針對的齊、楚、魏三國的戰争,叫齊、楚、魏三國從此不敢再小觑宋國,而他惠盎,亦是在這個時候投奔彭城,請見宋王偃,向宋王偃講述了孟子‘仁者無敵’的思想。
宋王偃并非是一個隻懂得用武力對抗威脅的君主,因此,他接受了惠盎所講述的‘仁者無敵’思想,當時的君臣二人,一邊以‘半儒半法’的寬政治理着這個國家,一邊憧憬着這個國家的未來。
二十餘年,彈指一揮間,當年力能屈伸鐵鈎的宋王偃,如今也已遲暮,雖體魄因爲常年習武鍛煉的關系依舊健朗,但斑白的發須,卻在無聲表述着這位君主的極限。
想到這裏,惠盎心中着實不是滋味。
平心而論,宋王偃遠非是十全十美的明君,相反,這是一位暴虐嗜殺的暴君,但因爲知遇之恩,惠盎對這位君主抱持着十分的忠誠。
倘若蒙仲這次沒能及時返回彭城,倘若彭城這次無法阻擋住齊軍進攻的腳步,他惠盎,會堅守彭城到最後一刻,以報答宋王偃對他的器重。【PS:想了想,作者覺得還是要提一句,曆史上的惠盎,就是戰死在彭城的。】
“啊,接下來,會有太子接過大王你肩上的重責。”
惠盎低聲說道。
“嗤。”
宋王偃嗤笑一聲,說道:“太子懦弱,寡人不放心。”
聽到這話,惠盎義正言辭地糾正道:“不,大王,太子絕不懦弱,相反,他比您想象的還要堅強,當年臣就對大王說過,這世上最無堅不摧的劍,便是仁者之劍……”
“行了行了,你這話我都聽了二十幾年了,早煩了。”
宋王偃揮揮手打斷了惠盎的說教,旋即,他在沉默了片刻後說道:“你帶着寡人印令,去助那小子一臂之力吧……如你所言,名正方能言順……”
說着,他伸手按住了腰腹,沉着臉低聲罵道:“話說回來,那小子下手還真重……”
惠盎的眼睑微微一動,苦笑着告罪道:“大王請莫怪,阿仲他……”
然而還沒等他說完,卻見宋王偃擡手打斷了:“行了,相比較這個,寡人隻問你一句話,你有把握讓那小子留在國内麽?”
惠盎微微一愣,旋即立刻便明白了宋王偃的意思,想了想說道:“倘若是太子相邀,阿仲應該會考慮留下的,但臣隻怕此舉會引起魏國的不滿……再者,我弟本身恐怕也會因此而苦惱。”
“寡人不管這些。”
宋王偃冷笑着說道:“他既要寡人退讓,那麽,他就得付出一些代價……”
說到這裏,他的語氣忽然一軟,歎息道:“你等将太子培養地太軟弱了……”
惠盎當然知道宋王偃在擔憂些什麽,聞言反駁道:“不,太子并不軟弱,太子隻是将剛強放在心内。至于阿仲……”他想了想,說道:“臣有個主意,或許,可以讓阿仲身兼兩國之職,反正宋魏之盟,臣認爲在太子有生之年應該不會變動,既然如此,就算我弟身兼兩國之職,魏國也不太可能會反對。”
“封他爲國相?那沒有意義。”
宋王偃搖了搖頭。
是的,其實此前出過身兼多國國相的例子,比如蘇秦,但嚴格來說,像蘇秦所取得的多國國相之位,其實是榮譽性質居多,各國本身其實還是有負責國政的國相。
而宋王偃所希望的,是讓蒙仲确确實實地負責一支宋國的軍隊,幫助宋國抵抗類似齊軍入侵的重大威脅。
可名副其實的軍權,卻與榮譽性質居多的國相之位不同,倘若宋國這邊授予了蒙仲軍權,魏國那邊又怎麽辦?天底下有幾個君王會允許臣子手握數個國家的軍隊?哪怕這數個國家本身就是盟國。
惠盎想了想,說道:“大王,此事就交給臣吧,臣盡力而爲。”
宋王偃點點頭,說道:“其實以蒙仲的秉性,就算不這麽做,他也同樣會繼續庇護宋國,暗助太子,但你也知道,我宋國缺少能獨當一面的統帥,像戴不勝、戴盈之等,皆不能勝任,況且他們也年事已高……由蒙仲負責着一支宋國軍隊,能夠防止宋國日後再出現類似的狀況……”
“臣明白的。”
“唔,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對了,你在幫寡人做件事,立刻派人給魏國送個信,就說寡人想去魏國……住一段時日,看看魏國的風景……”
聽到這話,惠盎猛然擡起頭來,猶豫着勸說道:“大王,您實在不必……”
“你不必說了。”
宋王偃擡手打斷了惠盎的話,神色複雜地說道:“寡人一生不弱于人,丢不起這個顔面,太子回彭城之日,便是寡人動身前往魏國之時……”
惠盎張了張嘴,想再勸勸這位君主,但遺憾的是宋王偃心意已決。
而與此同時,蒙仲已帶着他随行的百餘名方城騎兵離開了彭城,來到了城外的軍營,即戴不勝的軍營。
不是他不想盡快迎回太子,關鍵是他不清楚太子戴武的被流放之地,眼下又不好回去再問問宋王偃與惠盎,隻能找戴不勝碰碰運氣,畢竟據傳聞,是戴不勝抓住了太子戴武。
但假如連戴不勝都不知太子戴武的被流放之地,那麽,蒙仲就隻能等惠盎的消息了——據他離開時宋王偃的态度,他認爲惠盎應該能進一步勸服宋王偃。
來到戴不勝的軍營,報上自己的名号,沒過多久,蒙仲便看到戴不勝帶着幾名士卒親自出營迎接他。
似戴不勝那般粗犷的人,當然不會拘泥于什麽禮數,出乎高興,戴不勝在見到蒙仲時,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後者肩膀上,笑着說道:“你小子總算是回來了!”
别看戴不勝現如今五六十歲的年紀,手上還是着實有勁,拍地蒙仲亦吃痛地抱怨了兩句:“戴司馬,在下日夜兼程趕來,身疲體乏,你就不怕你這一下把我拍到在地?”
“哈哈。”戴不勝哈哈一笑,旋即,他忽然注意到了蒙仲身上的甲胄,在仔細瞅了兩眼後,他低聲問道:“這個甲胄……是大王宮衛的甲具啊,何以你穿在身上?”
蒙仲也不隐瞞,如實說道:“我與宋王比試了一下劍技,另外,勸他迎回太子……”
“……”
戴不勝微微張了張嘴,很是不可思議的看着蒙仲。
聯想到方才惠盎在得知蒙仲入宮請見宋王偃時面色大變,他怎麽會想不到蒙仲這所謂的‘比試劍技’,究竟指的是什麽。
這算什麽?武谏?
“你小子可真膽大妄爲……”戴不勝頗有些感慨地說道。
也是,整個宋國,想來就隻有蒙仲有這個膽子去武谏,而不可思議的是,這小子做了那事,居然還能活地好好的。
就連他都不由得心生感慨:大王對這小子真的是寬容。
“那麽,結果如何?大王同意迎回太子了麽?”他有些召集地問道。
“沒同意,但也沒反對。”
解釋了一句,蒙仲淡淡說道:“無論如何,我都會迎回太子……這次來見戴司馬,就是想問問太子的流放之地。”
“我不知曉啊。”戴不勝攤攤手無奈的說道:“就算知曉,沒有大王的允許,我也不敢透露給你啊……”
“當真不知?”蒙仲用懷疑的目光看向戴不勝。
戴不勝有些惱怒地說道:“不知就是不知,你覺得我敢去打聽這種事麽?‘那件事’……戴璟率軍攻擊彭城那件事,讓大王萬分惱怒,殺了好些人,我有幾個腦袋能砍?”
這直白而坦率的回答,讓蒙仲哭笑不得。
就在這時,有兩名宮衛急匆匆地奔來,隻見他們氣喘籲籲地跑到蒙仲面前,抱拳行禮說道:“郾侯,您果然在這裏。我等乃是奉惠相之命而來,惠相有命,命我等将此物轉交于你。”
說着,他從懷中取出了宋王偃的印令,将其雙手呈于蒙仲。
“這是……”在旁的戴不勝顯然認出了那枚印令,神色微變之後,繼而好似明白了什麽,臉上露出濃濃的喜悅。
他偷偷對蒙仲說道:“此乃大王的印令,有了這枚印令,你就可以統帥宋國的所有軍隊。……還愣着做什麽?接啊!”
『……看來義兄已經勸服宋王了。』
看了一眼滿臉着急的戴不勝,蒙仲接過那枚印令,旋即又問道:“惠相……還有什麽要你等轉達的話麽?”
“有。”
那名宮衛點點頭,旋即,他走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說道:“砀山。”
說罷,兩名宮衛朝着蒙仲與戴不勝抱拳行禮,随後便轉身離開了。
“砀山……”
把玩着手中那枚印令,蒙仲問戴不勝道:“太子被流放于砀山麽?”
戴不勝無奈地說道:“我不是說了麽,我真的不知啊。”
說着,他看了一眼蒙仲手中的印令,又補充道:“但……大概是這樣了。”
此時此刻的他,滿心歡喜。
惠盎命人送來宋王偃的印令,又透露了一個疑似太子被流放地的地名,這意味着什麽,戴不勝再清楚不過。
要知道,惠盎可是一位忠心而正直的臣子,沒有宋王偃的默許,他是絕對不會那麽做的。
在有知遇之恩的宋王偃與親手教導的太子戴武這父子二人之間,惠盎首先效忠的始終是宋王偃。
想了想,他對蒙仲說道:“大王借惠相之手,将這枚印令交給你,即默許由你全權指揮我宋國的軍隊……至于大王沒有封你官爵,你明白的吧?”
聽到這話,蒙仲微微一笑。
他當然明白,宋王偃不封他官爵,很明顯就是留給太子戴武來做這件事。
更何況,宋王偃也知道蒙仲不會接受前者的賜封。
把玩了幾下手中的印令,蒙仲對戴不勝說道:“接下來,我會前往砀山迎回太子,勞煩司馬整頓軍隊,待太子歸來之日,便是我等反擊齊軍之時!”
“好!”戴不勝鄭重地點了點頭。
數日後,蒙仲來到砀山,果然在砀山山上的一間草屋内,看到了被流放的太子戴武。
在講述了緣由後,蒙仲請太子戴武回彭城主持大局。
不得不說,親眼看到蒙仲手持宋王偃的印令前來迎接自己,太子戴武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因爲他太了解他的父親,他無法想象,蒙仲究竟是通過什麽辦法,讓他的父王默許了這件事。
正如蒙仲所認爲的那樣,太子戴武被惠盎、薛居州等人教導成了一位儒家弟子,非常在意孝道,從他絲毫不敢忤逆父親宋王偃就可以看出。
倘若蒙仲在沒有經過宋王偃認可的情況下來接他,戴武是絕對不會跟蒙仲返回彭城的,但既然眼下宋王偃已默許了這件事,那麽用太子戴武的話來說:“既父王已默許此事,那麽我戴武又豈能放棄我的職責,對這個國家所受到的威脅,對國内子民所受到的迫害視若無睹?蒙卿,請帶我返回彭城,且,請助我一臂之力,擊退齊軍!”
看着眼前這位太子眼中的堅持,蒙仲心下暗暗點頭。
他義兄惠盎說得對,太子戴武從來都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他隻是将剛強放在内心。
九月十八日,蒙仲迎回太子戴武,彭城沸騰,尤其是戴武在王宮城牆上激勵國人勇敢抗擊齊軍後,城内的宋人士氣大振。
同日,在太子戴武返回彭城前,宋王偃帶着一隊衛士,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彭城,踏上了拜訪魏國的旅途。
舊王主動退讓,儲君入主彭城。
宋國,形勢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