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當前的狀況非常不利,經營的數年的郯城防區,就那麽被齊軍輕而易舉地攻破了,就連逼陽亦被齊軍攻破,彭城作爲宋國的國都,已然成爲了戰場的前線。
兩個月前,東邊的邳縣淪陷了,旋即齊軍便順勢向西攻打呂邑,平心而論,其實退守呂邑的宋國軍隊人數并不少,但遺憾的是,這些軍隊都是從郯城那邊撤回來的,士氣全無,這導緻齊軍僅僅隻是對呂邑發動了三日的攻勢,那座縣城便淪陷了。
随後,齊軍便嘗試進攻彭城。
不可否認,年過六旬的宋王偃确實很勇猛,率領彭城軍死守城池,幾次擊退了齊軍的進攻,迫使齊軍改變了原先的戰術,準備先攻陷彭城周邊的幾個小縣,然後孤立彭城,對彭城施行圍城。
繼彭城東邊的小縣呂邑後,齊軍兵分三路,一路繼續進攻彭城,牽制彭城的軍;一支繞到彭城的西北方向,攻打留邑;最後一支則繞到彭城的南側,試圖攻打菑丘。
一旦留邑與菑丘淪陷,彭城無疑就會受到三面包夾,倘若最後連彭城西側的蕭城都被齊軍占領,那麽彭城便将徹徹底底地陷入齊軍的包圍,每每想到此事,惠盎便憂心忡忡。
“惠相。”
前方,宋将戴不勝帶着幾名士卒朝這邊走來,遠遠地對惠盎打了聲招呼。
惠盎拱手回禮,溫聲對戴不勝說道:“司馬,我帶人運了些肉食來激勵士卒……”
“有勞惠相。”戴不勝疲倦的臉上擠出幾分笑容,說道:“相信這些肉食,定能叫這些小崽子士氣大增……”
聽到這話,惠盎勉強笑了笑。
說實話,他并不是很相信這種論調,甚至于,恐怕連說這話的戴不勝都未必真心這麽覺得。
待吩咐随行的人員搬運肉食後,惠盎把戴不勝請到一旁,問道:“眼下情況如何?”
此時,戴不勝這才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愁容滿面地說道:“不樂觀……‘那件事’的影響太大,郯城軍的士卒幾乎鬥志。”
他口中所說的‘那件事’,即太子戴武部将、郯城軍司馬戴璟試圖率軍逼宮這件事。
這件事的起因,便在于宋國‘二王同在’的特殊局面。
一般來說,各國君主都會在自己即将過世前,才會傳位于太子,但當世唯獨兩國例外,那就是趙國與宋國。
就像蒙仲印象中的那樣,趙國的趙主父與宋國的宋王偃,這是兩位非常好戰且抱持極大抱負的君王,早些年趙主父爲了便于他攻占中山國、拔除趙國幾百年的隐患,于是便在壯年将君主之位傳給了幼子趙何,以至于最後引發了沙丘宮變;
而宋王偃的情況也差不多,自伐齊、伐楚、伐魏三戰之後,宋王偃聽取了惠盎的建議,精心治理國家十餘年,十餘年後,宋王偃認爲國家的發展已經允許他再次對外開辟疆土,便将王位傳給太子戴武,自己則禦駕親征,被覆亡的滕國,就是宋王偃第二次禦駕親征的犧牲品。
但後來的宋齊之戰,稍稍改變了這個局面。
當時在蒙仲的幫助下,宋國非但擊退了齊軍第一次入侵,還反過來攻占了郯城,自那之後,太子戴武便親自坐鎮郯城,作爲抵擋齊軍的第一道防線,而在此期間,宋王偃則繼續以彭城爲中心,攻占淮泗之地,這讓宋國好比變成了一條‘雙頭蛇’,郯城是一個頭,彭城是一個人,前者負責抵擋齊國,後者負責開辟淮泗疆域,雙方互不幹涉。
正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趙國的内亂,已經證明‘雙頭蛇’這種治理國家的模式并不可行,隐患非常大,宋國也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
宋王偃這邊沒什麽可說的,作爲一位枭雄式的君主,他在威望在宋國無人能及,但問題是宋王偃年紀大了,六十多歲了,在這個仍以六十年爲一甲子的年代,六十歲高齡着實稱得上是長壽了,哪怕宋王偃明日就故去,也不會有人感到意外。
這就導緻了宋國發生了與趙國一樣的問題:在舊王尚在的情況下,國家的權力重心逐步将新王轉移。
這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比較相比較六十幾歲的宋王偃,太子戴武才四十上下,正值壯年,并且又是名正言順經過禅讓傳位而獲得的王位,宋國的臣民向戴武效忠,這本身沒什麽問題,但就跟趙主父一樣,宋王偃心裏産生了想法。
第二次宋齊戰争結束後,在魏韓聯軍的幫助下,齊軍比上次還慘,幹脆連郯城都沒攻破就被打回了老家,作爲扼守國門、保護了子民的功臣,太子戴武的聲望日漸高漲,因此戴武麾下的軍隊中,難免出現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
這個說老王不是已經傳給于太子麽?怎麽還在彭城發号施令?
那個說按照禮法,戴武已經是宋國名正言順的君王,不必事事請示彭城。
甚至弄到最後,還有人提什麽馊主意,勸太子戴武将郯城作爲宋國的新都城,說什麽這樣更能體現出宋國抗拒齊國的信心雲雲。
這些不和諧的論調傳到宋王偃耳中,宋王偃當然不能接受。
因此,宋王偃狠狠訓斥了太子戴武,然而這件事卻被太子戴武的部下認爲是刻意打壓。
其實平心而論,宋王偃的舉動雖說也稱得上是打壓太子戴武一系,但說到底也隻是叫太子戴武的那幫人低調一點,畢竟他還沒死呢,但遺憾的是,這個打壓的舉措,還是引起了郯城對彭城的不滿。
就像蒙仲印象中那樣,太子戴武可不敢對宋王偃有什麽大逆不道的想法,畢竟惠盎與薛居州教導戴武最多的,便是儒家的思想,而儒家思想最看重的就是孝道,深受儒家思想的戴武,又怎麽會對宋王偃心生大逆不道的想法呢?
每次被宋王偃訓斥,太子戴武總是唯唯諾諾,不敢頂嘴,因此對太子戴武本人,宋王偃倒也沒有什麽恨意。
壞就壞在追随太子戴武的那批人無法接受,他們認爲,宋王偃雖然對宋國有功勞,但畢竟年事已高,況且又傳位于戴武,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對太子戴武指手畫腳地評判。
正是這份對宋王偃的不滿,引發了郯城軍将領戴璟率軍逼宮的内亂——當日,趁宋王偃将太子戴武召回彭城之際,負責護送的将領戴璟聯合其他幾人發動兵變,率領軍隊殺向王宮,試圖逼迫宋王偃讓出手中的權力。
這種事别說宋王偃不會答應,以國相惠盎爲首的彭城諸臣也不會允許啊,于是在彭城軍的反抗下,試圖兵變的戴璟失敗了,保護太子戴武逃回郯城。
于是乎,宋國便發生了彭城與郯城的内戰,因戴璟兵變之事而大怒的宋王偃,勒令戴不勝帶兵征讨郯城,郯城宋軍與郯城宋軍反目成仇,相互交戰。
随後,太子戴武因不希望看到國家發生内亂,且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他又不想違抗自己的父親,便跑到戴不勝的軍中自首。
太子戴武主動投降,郯城軍的士氣自然降到了冰點,戴不勝不費吹灰之力便平定了這次所謂的叛亂,将太子戴武,以及以戴璟爲首的一些郯城軍将領通通帶回彭城。
最終宋王偃做出判決,流放太子戴武,将以戴璟爲首的參與叛亂的将領全部處死,至于郯城,至此則由戴不勝駐守。
正是這個判決,讓那些追随太子戴武的臣民失去了希望,尤其是郯城一帶,齊國這次的入侵,也正是因爲得知了宋國的内亂。
說實話,相比較趙國的内亂,宋國的這場内亂由于太子戴武的主動投降,其實損失并不算大,可壞就壞在,趙國當時沒有外敵入侵,而宋國,卻有一個對其虎視眈眈的齊國。
于是乎,在齊國軍隊的入侵下,失去了太子戴武、失去了主心骨的郯城一帶,很快就在齊軍的攻勢下淪陷,宋國在這裏經營了數年的防區,在幾乎沒有起到什麽效果的情況下,就被齊軍被攻破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結果。
最糟糕的是,宋王偃明知道前線之所以快速淪陷,正是因爲他流放了太子戴武,但倔強的他,無論群臣如何勸說,都不肯召回太子戴武一同抗拒齊國的入侵,依舊想要靠自己擊退進犯的齊軍。
就連宋王偃最信任的臣子惠盎,在這件事上都無法說服宋王偃,更别說其他的宋臣。
“關于‘那件事’,回頭我再想辦法勸勸大王。”
考慮了一下,惠盎無奈有些地說道。
不管外人如何抨擊宋王偃,惠盎對宋王偃那是忠心耿耿,他知道,宋王偃其實并不恨太子戴武,畢竟太子戴武也沒犯什麽錯,問題是宋王偃面子上抹不開。
那個六十幾歲的老頭,在這方面就跟幾歲的孩童一樣固執、倔強,這也難怪,畢竟宋王偃自幼好強,從他當年看不慣他兄長宋剔成君向齊國搖尾乞憐,奪了其兄的王位,且又主動讨伐齊國就能看得出來,這位君主極其好強。
“希望惠相能盡快勸服大王。”
戴不勝歎着氣說道:“我親眼所見,郯城軍幾乎是在毫無鬥志的情況下,被齊軍擊潰的,大王将太子流放的這件事對這些士卒的打擊非常大,這次齊軍的入侵,本身并不比第一次兇猛……你也知道,齊國這次雖然号稱是匡章率軍,但我至今連匡章的人都沒瞧見,我很懷疑那其實隻是一個齊國用來吓唬我宋國的謊言罷了。”
惠盎微微點了點頭。
正如戴不勝所言,抛開鬧劇性質居多的第二次齊宋之戰不談,其實齊宋戰争最兇險的,還得是第一次齊宋之戰,因爲那次确确實實是齊國的名将田章統帥,隻不過那次齊國僅僅出動了十五萬軍隊,且宋國當時還有蒙仲指揮軍隊,先是在逼陽牽制田章,随後又驚人地反攻齊國腹地,這才逼退了齊國的軍隊。
而這次,雖然齊國出動了三十萬軍,但究竟是不是田章率軍,其實宋國到現在還沒弄清楚,一方面是田章至今都沒有露面過,另一方面,迄今爲止齊軍都是按部就班地采取進攻,基本上看不到有什麽令人稱奇的謀略——可即便如此,宋國軍隊這次反而被齊軍打地節節敗退,幾個月不到,泗水以東方圓幾百裏的土地,幾乎全部淪陷。
說實話,這個結局,不應該是宋國軍隊應有的水準,要知道宋國的體量并不小,抵得上半個齊國的實力,比韓國、燕國都強大,倘若太子戴武還在,在齊國名将田章不親自出馬的情況下,抵擋個一兩年是完全不成問題的——說到底齊國也是瘦死的駱駝,除了田章以外,也拿不出什麽擅戰的将領。
“倘若大王始終不肯迎回太子……”
戴不勝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惠盎,旋即忽然問道:“對了,向魏國求援這件事,有什麽新的進展麽?”
聽到這話,惠盎怅然地搖搖頭。
今年的齊宋之戰,在郯城淪陷之後,惠盎便派人向魏國請援,但遺憾的是,此時魏國正陷入與秦國的西河之戰,急着從全國各地抽調兵力支援河東,鼎力支持蒙仲去打西河之戰,哪有餘力幫助宋國?
“蒙仲那小子,至今也沒什麽回應麽?”戴不勝帶着幾分不滿抱怨道。
“……”惠盎沉默了片刻,爲義弟開脫道:“阿仲如今在魏國出仕,深受魏王器重,理當先魏後宋……”
聽到這話,戴不勝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讪讪說道:“我就是随口一說……說起來,這小子如今是越來越能耐了,就因爲魏王任命他爲河東守,竟逼得秦國要以魚死網破的方式來逼迫魏王收回成命……啧啧啧,了不起。”
惠盎聞言微笑不語。
記得在得知這件事時,他也很對這位義弟感到驕傲,畢竟不是誰都能讓秦國那般如臨大敵。
“要是蒙仲那小子回來,齊人可就要倒黴了。”戴不勝冷笑着說道。
“快了。”
惠盎點點頭說道:“前一陣子,派去魏國的使者送回消息,說是魏國的大司馬翟章所言,此刻魏國已經迫使秦國妥協,赢得那場仗的勝利,有意思的是,據魏國所言,秦國似乎是爲了報複齊國,反過來号召諸國讨伐齊國,眼下,秦、魏、韓、趙、燕五國正在籌劃聯合伐齊……”
戴不勝聞言笑道:“哈,這可是今年聽說的最好的消息……話說這支諸國聯合軍隊幾時能夠聚集?”
惠盎有些惋惜地說道:“當初趙國的奉陽君李兌前前後後忙活了小半年,才促成了五國伐秦,這次恐怕也得差不多的時間……我猜測最快也得明年了。”
“明年……”戴不勝聞言露出了與惠盎差不多的惆怅神色。
這也難怪,畢竟眼下才九月下旬,按照當前的戰況,今年年底之前,彭城恐怕擋不住齊軍的攻勢。
再考慮到那支諸國聯合軍隊的主要目标是進攻齊國本土,宋國這邊的戰争,到時候主要還得靠宋人自己。
當然了,即便如此,有援軍總是好事,至少可以讓齊國分心。
就當惠盎與戴不勝在軍營中談聊時,在彭城的西城門處,蒙仲帶着随行的百餘名方城騎兵,堪堪抵達了城下。
尋常的魏國騎兵來到彭城,彭城的宋軍自然要嚴加盤問,但唯獨蒙仲是一個例外,因爲他随身攜帶着當年他成婚時宋王偃賜予他的六柄利劍之一,上面刻着宋王偃監造這柄寶劍的年月與名諱,這柄寶劍就相當于是通行令,尋常的宋軍哪敢阻攔?
進入彭城後,蒙仲馬不停蹄直奔王宮,待來到王宮宮門前後,他再次取出随身攜帶的那柄寶劍,對值守宮門的衛士說道:“我乃蒙邑蒙仲,自魏國大梁而來,有要事欲見宋王,請立刻爲我通報!”
宮門的衛士看到了那柄利劍上的刻字,不敢怠慢,捧着寶劍立刻入宮禀告宋王偃。
此時在宮内的校場,宋王偃正乘坐着戰車,全身戎裝,帶着一群衛士模拟沖鋒陷陣,看樣子是在恢複舊日的武藝,爲親自出陣迎擊齊軍做準備。
就在這時,有衛士匆匆入内禀告道:“大王,有一人自稱蒙仲,手持此劍在宮内求見。”
“蒙仲?”
本來還因爲受到打攪而有些動怒的宋王偃,聞言頓時一愣,驚訝說道:“他不是在西河與秦軍打仗麽?難道打赢了?”
說罷,他走下戰車,走到那名衛士面前,取過那柄寶劍,抽出劍刃一看,見果然是當年他賜予蒙仲的那柄,欣喜說道:“好小子!看來真是打赢了秦國……請他進來。”
片刻之後,蒙仲就在兩名衛士的指引下來到了校場。
幾年不見,蒙仲長得更爲健壯,但宋王偃還是一年就能認出前者,就當他帶着幾許莫名的笑意準備上前與蒙仲說話時,卻見蒙仲面無表情地快步走過來,也不停下見禮,當着在場其餘所有人的面,用左手一把抓住了宋王偃甲胄上的領甲部位。
“你、你是何人,膽敢如此?!衛士!衛士!”
從旁有人驚呼道,一臉驚怒地呼喊衛士,直到宋王偃擡手阻止。
他饒有興緻地看着已與他一樣高大的蒙仲,似笑非笑地問道:“你要做什麽,蒙仲?弑君?”
“誰知道呢?”蒙仲直直盯着宋王偃半晌,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懼不懼?”
似這般大逆不道的話,聽得周圍旁觀的侍者、衛士皆睜大了眼睛,一腦袋冷汗,生怕那位被稱作暴君的君主發怒。
但出乎衆人意料的是,宋王偃并沒有動怒,隻是表情變得非常古怪。
因爲這話,正是他當年初見蒙仲且吓唬後者時所說的原話。
“哈哈哈哈。”
在周圍許多人驚愕且驚恐的注視下,宋王偃饒有興緻地笑道:“你是想說,如今是你手中的劍,更爲鋒利麽?”
“哼!”
蒙仲輕哼一聲,忽而将其推開半步,旋即指着宋王偃,面無表情地招招手說道:“來!讓我将你這個犯糊塗的老物打醒!……我就是爲此而來的!”
聽到這話,倘若說宋王偃隻是錯愕居多,那麽周圍旁觀的侍者與衛士們,此時早已經看傻眼了。
這位……是誰?
居然敢對他們大王這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