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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奉陽君李兌派出的信使來到鄭縣,請暴鸢、蒙仲、田觸、樂毅四人前往趙軍營寨,說是有要事相商。
對于這件事,暴鸢私底下對蒙仲說道:“看來秦國坐不住了,再次派使者請見了李兌。……說不定,李兌這會兒已經跟秦國達成了什麽協議。”
蒙仲微微一笑,也不說話。
但他心底卻很附和暴鸢的猜測。
想想也是,眼下這個時刻,李兌忽然召集諸國大将到趙營商議什麽所謂的大事,也就隻有這個可能了,否則李兌又怎麽可能忽然召集他們幾名各國的大将呢?
随後,暴鸢與蒙仲跟田觸、樂毅二人碰了一下面,确認彼此都受到了李兌的邀請,随後,四人将麾下的軍隊暫時交付給副将,各自帶了一隊近衛,徐徐前往趙營。
臨近傍晚時,暴鸢、蒙仲、田觸、樂毅四人陸續抵達了陰晉南側約二三十裏處的趙營,且在趙卒的帶領下,來到了李兌所在的帥帳——當時李兌親自在帳外迎接四人。
在幾句寒暄後,暴鸢似笑非笑地問李兌道:“秦國又派了使者來?”
可能是因爲注意到蒙仲、田觸、樂毅都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李兌遲疑了一下,旋即笑着點頭道:“不錯,秦國這次很有誠意,是故老夫當即派人請諸位來此商議。……先進帳再說吧。”
『秦國這次很有誠意?』
蒙仲暗自琢磨着李兌這話,跟着暴鸢走入帳内,結果剛進帳内,他眼角餘光就瞥見有一人坐在帳内。
他轉頭瞧了一眼,旋即立刻面色微變。
魏冉!
這次秦國派來的使者,居然是魏冉!秦國的國相,穰侯魏冉!
暴鸢也同樣注意到了魏冉,有些發愣地看着魏冉笑容可掬地從席位中站起身來,拱手向他們行禮問候。
此時,李兌走到魏冉身邊,介紹魏冉對暴鸢等人笑道:“這一位,想必諸位都不陌生吧?……哦,樂司馬或許不知,索性老夫就在此介紹一下,這位便是西秦的國相,人稱穰侯的魏冉、魏相。”
說着,他又轉頭對魏冉笑道:“穰侯,這幾位就無需向你介紹了吧?”
“哈哈哈哈。”
魏冉哈哈一笑,笑容親切溫和,讓人頗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隻見他的目光逐一從暴鸢、蒙仲等人身上掃過,微笑着拱手說道:“魏國的暴鸢暴大将軍,魏國的郾城君,齊國的觸子,還有燕國的樂毅樂大司馬……魏冉在此有禮了。”
見魏冉主動行禮,暴鸢、蒙仲、田觸、樂毅四人也是紛紛還禮。
值得一提的是,期間這四人神色各異,魏冉也都看在眼裏。
相互見禮之後,衆人便在帳内坐下,李兌在主位,魏冉作爲拜客坐在東側首席,暴鸢、蒙仲、田觸、樂毅四人皆依次坐在西側的坐席。
眼瞅着笑吟吟看向自己的魏冉,蒙仲若有所思。
雖然在李兌派人邀請他們前來的時候,他們就早已猜到肯定是秦國派來了新的使者,但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魏冉親自前來。
要知道,魏冉在秦國的地位,可毫不遜色在魏國任相的田文,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樣的人物親自出面,一方面固然可以理解爲秦國确實被他們逼到了絕境,但另一方面,蒙仲自認爲也得警惕這個魏冉。
蒙仲還記得,這個魏冉當年可是前腳剛剛替宋國擊退了齊軍的入侵,後腳就跑到齊國都城臨淄,向齊王獻上了“秦齊互帝”之策,變相地把宋國給賣了。
雖然這跟宋王偃、宋相惠盎拒絕在秦魏之争中背棄魏國有關,但也足以證明,這魏冉絕對是一個非常果斷的人,而且心狠手辣——當年趙主父助公子稷争取王位時,就是魏冉果斷率軍誅殺了公子壯等他外甥的王位競争者,還把秦武王嬴蕩的王後都驅逐到了魏國,可謂是既果決、又狠辣。
看了看魏冉,又看了看魏冉,蒙仲暗自留了個心眼。
此時,李兌喚來的趙卒們,已将事先準備好的酒菜統統端了上來。
待這些趙卒退下後,李兌笑着開口道:“昨日穰侯代秦國而來,向我聯軍表達了請和之意,爲表誠意,秦國願意将陰晉主動交割給聯軍……”
聽到這話,暴鸢、蒙仲、田觸、樂毅皆面色有所變幻,在各自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魏冉後,暴鸢與蒙仲交換了一個眼神,田觸與樂毅交換了一個眼神,但誰都沒有貿然開口。
可能是注意到了帳内氣氛的冷僵,魏冉笑着點頭附和:“誠如奉陽君所言,在下此番是帶着十足的誠意而來,絕無絲毫惡意。……此心可鑒日月!”
但詭異的是,暴鸢、蒙仲、田觸、樂毅四人還是沒有人接茬,似乎都在深思着什麽。
見此,李兌咳嗽一聲,有些唐突地自顧自說了起來:“昨日,老夫與穰侯已稍微聊了聊,經過老夫的勸說,穰侯已答應再回去後奏請秦王,請秦王自廢帝号……”
『……老狐狸。』
暴鸢轉念一想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在心中暗罵李兌的狡猾。
在他下手,蒙仲愣了一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這也難怪,畢竟他是很務實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是爲了“維護周王室正統”的名義而來的,他隻是要借機削弱秦國罷了,這使得此刻李兌提起這事時,蒙仲恍然大悟:哦,對,還有這事。
其餘田觸與樂毅二人,樂毅從始至終鼻觀口口觀心,面無表情,而田觸嘛,則不動聲色地冷哼了一下,大概也是在暗諷李兌。
畢竟秦國若當真廢除的帝号,天下人肯定首先認爲是李兌的功勞,是趙國的功勞,誰讓李兌是這次伐秦之戰的統帥呢?
而在李兌說完之後,魏冉亦放低姿态,溫和地借口道:“倘若幾位願意就此停戰,我代表我國大王,願意給各國、給諸位一些補償……”
那就是談條件的時候了呗?
與蒙仲交換一個眼神,暴鸢嘿嘿笑道:“隻要貴國願意割讓華崤之地以及函谷關,我韓國可以退兵。”
『……』
饒是魏冉早猜到暴鸢、蒙仲等人會趁機獅子大開口,也被暴鸢這話氣得險些發作。
他心想,你說你韓國,在三晉中墊底的玩意,連現如今的宋國都不見得能打赢的弱國,也居然敢向我秦國提出如此過分的條件?
把華崤之地與函谷關割讓給你?嘿!若不是礙于魏國,來年就叫你韓國覆亡!
不得不說,區區一個韓國,秦國曆來是不放在眼裏的,之所以迄今爲止秦國還未吞并韓國,主要還是魏國的原因,比如前些年的伊阙之戰,說白了就是秦國想要嘗試吞并韓國,卻遭到了魏國的堅決阻止。
“這就是貴國的條件麽……總之我先記下。”
魏冉最終沒有發作,微笑着點點頭,旋即轉頭問蒙仲道:“不知郾城君這邊呢?”說着,他不等蒙仲開口,便笑着又說了一句:“看在去年我大秦庇護宋國的份上,郾城君提出的條件,應該不會像暴鸢大司馬那般苛刻吧?”
見魏冉用話擠兌自己,蒙仲平靜地回答道:“作爲宋人,在下很感激貴國當年對宋國的義助,倘若日後貴國有什麽不涉及到魏國利害的懇求,在下定會酌情給予援手。但今日,在下作爲魏國的将領,卻不能因私廢公,辜負魏王、辜負魏國臣民對在下的信任,希望穰侯能給予諒解。”
『這個蒙仲……』
“呵呵。”魏冉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看似接受了蒙仲的解釋。
但其實心底裏嘛……
嘿,不涉及魏國利益?
魏國作爲秦國踏足中原的最大障礙,隻要是秦國向中原進兵,怎麽可能繞得開魏國?
所以說,蒙仲這承諾就跟沒說一樣。
但魏冉還是姑且裝作信了,畢竟,說不定日後真有借助蒙仲之力的時候呢?凡事還是莫要說絕,畢竟世事難料。
而此時,蒙仲也已提出了他的條件:要求秦國割讓包括合陽、元裏、臨晉、大荔在内的河西六座城池,初步估算,大概是一塊近兩百裏方圓的土地。
不得不說,在獅子大開口這方面,蒙仲毫不遜色暴鸢。
但出奇地是,此刻魏冉心中卻并無惱怒之意,爲何?因爲對方有資格開這個口啊!
聯軍迄今爲止的戰果,保守點說,蒙仲一人要占八九成;而誇張點說嘛,他秦國這次完全就是敗在了蒙仲與他麾下的五國聯軍手中——不錯,在魏冉看來,就算沒有李兌、暴鸢、田觸、樂毅四人,蒙仲同樣可以辦得到,隻要他能完全掌控其麾下的二十餘萬聯軍。
甚至于,得虧聯軍中有李兌、田觸、樂毅這些人在,否則倘若蒙仲獨自率領二十餘萬聽命于他的軍隊,搞不好這厮已經攻破他秦國的鹹陽了,哪裏還有什麽議和的可能?
“呵呵呵,郾城君還真是對魏王忠心耿耿,絲毫不肯顧念舊日恩情……”
輕笑着搖了搖頭,魏冉轉頭看向田觸與樂毅二人,笑着問道:“兩位呢?”
不得不說,其實此刻帳内心情最複雜的,就得數田觸了。
倘若說現如今,暴鸢與蒙仲是‘主戰派’,最希望的就是繼續讨伐秦國,而李兌則是‘主和派’,希望早日與秦國言和,不願再作爲魏韓兩國削弱秦國的幫手,那麽,田觸其實就是‘恨不得秦國與魏韓兩國打出腦漿子派’。
或許連李兌都看錯了,李兌以爲田觸會支持他與秦國言和,但實際上,田觸其實更傾向于支持蒙仲。
看看這幾日田觸的舉動就知道了:當蒙仲擺出一副作勢欲進攻栎陽,繼而威脅鹹陽的架勢時,田觸在幹什麽?他把麾下所有的軍隊都駐紮到了鄭縣,好幾次隐晦提醒蒙仲順勢奪取栎陽,隻不過蒙仲認爲很難在入冬前攻陷栎陽,因此拒絕繼續進兵罷了。
這即是近端時間魏韓齊燕四軍都駐紮在鄭縣、隻有趙軍駐紮在陰晉的原因,也是方才李兌道出魏冉的來意後,田觸也沒有出言接話的原因。
他,其實并不支持與秦國言和,他希望這場仗繼續打下去,最好打到秦國與三晉兩敗俱傷。
對此他唯一的幾絲顧慮,也隻是秦國暫時還未表現出強國應有的實力,居然被蒙仲死死壓制,以至于田觸心中也稍稍有些擔心,擔心秦國會不會被蒙仲打得一蹶不振——跟李兌的顧慮一樣,若秦國衰弱而魏國順勢崛起,這對于齊國可不是什麽好事。
因爲以上這些原因,田觸這會兒也在糾結,糾結于到底該怎麽做。
正因爲心中糾結,當魏冉開口問他的時候,田觸心裏其實也沒底,他先是大義凜然地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然後又說要請示國内,就連魏冉都沒猜到田觸真正的意圖,以至于對田觸暗自鄙夷。
然而是樂毅提出的條件,讓魏冉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位與蒙仲年紀相仿的燕國大司馬。
樂毅提出的條件是這樣的,他既不要秦國的土地,也不要秦國的财富,隻要求秦國能派一批各色各樣的匠人到燕國。
當時除了田觸,其實其餘衆人都若有所思得看了幾眼樂毅,但誰也沒有在意。
畢竟,雖然燕王職“千金買馬骨”的典故已經傳遍了整個中原,既使得天下不得志的人才紛紛湧向燕國,也使得諸國或多或少了解了這位燕王的壯志野心,但總得來說,燕國現如今還是太弱了,除了魯國、衛國等幾個弱小國家外,就屬燕國最弱,因此各國自認爲也沒什麽好提防的。
現如今最具威脅的,還得是魏國!
擁有蒙仲的魏國!
蒙仲的存在,已讓秦國對魏國忌憚三分,也讓趙國對魏國嫉恨三分——明明蒙仲最開始是在趙國出仕的……咳!
想了想,魏冉故作爲難地說道:“奉陽君、觸子、樂大司馬三位提出的條件,我大秦都能滿足,至于暴大将軍與郾城君提出的條件……恕在下直言,實在是過于苛刻了。”
說着,他轉頭看向蒙仲,誠懇說道:“倘若郾城君僅僅隻是索要臨晉,在下還是做主,将那方圓幾十裏割讓給貴國,但郾城君卻要我大秦一口氣割讓兩百餘裏,郾城君難道就不覺得欺人太甚麽?”
聽到魏冉的話,蒙仲也不裝腔作勢的恐吓,畢竟國與國之間的談判嘛,最終還是會以相互妥協退讓而告終,他雖然提出了割讓兩百餘裏地的條件,但其實他也知道,最終商議的結果,可能也就是幾十裏地,撐死百裏。
對于這種相互扯皮,那就要看誰更有耐心。
相比之下,蒙仲更在意魏冉還有沒有别的企圖——說實話,哪怕乍看将秦國逼到了絕境,但他還是不相信秦國會如此聽話地乖乖就範,換做是他,他也不會願意忍受恥辱将本國的土地與城池割讓給他國啊。
今日魏冉這般低聲下氣地态度,說實話,反而讓蒙仲愈發警惕。
最終,以魏冉希望派人送信至鹹陽讓秦王稷定奪的回應,結束了當日的商議。
當然,盡管這一次的商議過程并不是很順利,但魏冉還是願意先把陰晉交割給聯軍,以證明他秦國的誠意。
而事實證明,魏冉确實言出必踐,次日,在李兌、魏冉、暴鸢、蒙仲等人的親眼見證下,華陽君芈戎率領着秦軍從陰晉城撤退,徐徐向西而去——當時,蒙仲派随行的近衛去跟了一段,方才得知華陽君芈戎的軍隊撤過了渭水,看樣子是投奔重泉、栎陽一帶去了。
待秦軍從陰晉撤走後,趙将趙希便率領趙軍入駐了陰晉,陰晉最終落入聯軍手中。
瞧準四下無人注意的時候,暴鸢偷偷對蒙仲說道:“這個魏冉,狡猾地很啊。”
“唔。”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可不是狡猾麽!
要知道,就憑華陽君芈戎的那幾萬軍隊,根本不足以扭轉局勢,充其量就是釘死在晉陰,讓聯軍的運糧變得困難而已,但聯軍可以通過進逼鹹陽叫芈戎不得不回援鹹陽,說白了,陰晉遲早會落入聯軍的手中。
而魏冉在看出這一點後,将終究會落入聯軍手中的陰晉主動交給聯軍,借此表明秦國的“誠意”,這豈非就是狡猾麽?
而往深了說,魏冉的狡猾不僅如此,比如說,他将晉陰交給聯軍的做法,成功地激起了李兌希望與秦國言和的心思——前段時間,李兌擔心入冬後秦軍會趁機進攻他聯軍,可如今陰晉在手,李兌自然就不擔心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會再幫助暴鸢與蒙仲繼續讨伐秦國。
從今日商議時李兌與魏冉那些細微的眼神交流蒙仲就不難看出,李兌與魏冉可能确實已經達成了協議。
除此之外,華陽君芈戎退守栎陽、重泉,也是變相地增大了蒙仲進攻河西之地的難度。
眼下,西側的骊邑有白起鎮守,北邊的栎陽有華陽君芈戎坐鎮,從鄭縣通往鹹陽的兩條路,恰恰好都被堵死了。
這讓蒙仲意識到了一件事:想讓要秦國就範,乖乖答應他魏韓兩國的條件,怕是沒有那麽容易。
“先……按兵不動,看看那魏冉究竟想做什麽,反正,你我也需要時間等公孫軍将率軍來到這邊……”
在返回鄭縣的途中,蒙仲對暴鸢說道。
他口中的公孫軍将,即河東守公孫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