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白起陷入沉思時,老将司馬錯急匆匆地來到了帥帳這邊,瞧見白起正立于帳外若有所思,遠遠地便喊了一聲。
白起轉頭看了一眼,見是司馬錯,便迎上前幾步,拱手向司馬錯打了個招呼:“司馬老。”
司馬錯擺擺手,旋即神色凝重地再次重複問道:“老夫聽聞營東人聲嘈雜,隐隐有交兵之聲,莫非是敵軍夜襲我營?”
“唔。”白起點點頭,說道:“據士卒來報,偷襲我營的敵卒多半是魏軍。”
聽到這個回答,司馬錯既不感覺意外,卻又有些意外。
之所以說不感覺意外,那是因爲目前聯軍當中,唯獨魏韓兩軍的鬥志最濃,上至蒙仲、暴鸢兩名大将,下至一般的魏韓士卒,似乎都有着殺敗他秦軍的高昂鬥志,因此魏軍前來襲營,司馬錯并不感覺意外。
他意外的,是魏軍驟然發動夜襲的原因。
他秦國派出的使者甘召如今正在聯軍大營,想來正在與聯軍的主帥奉陽君李兌交涉,魏軍也好,蒙仲也罷,實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發動夜襲。
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單單魏韓兩軍,未必能威脅到此地的秦軍;相反,倘若魏韓兩軍敗退,卻很有可能連帶着将趙、齊、燕三軍拖入潰敗的深淵。
要知道,聯軍中最強的軍隊便是三晉聯軍,最難纏的将領則是蒙仲,倘若蒙仲與魏韓兩軍戰敗,其餘的聯軍又如何阻擋因此而士氣大振的秦軍呢?
“……誠如司馬錯所言,以蒙仲的性格,斷然不會自大到單憑魏韓兩軍便能擊潰我軍、便能攻陷陰晉,可他還是發動了夜襲,我懷疑……他可能說服了李兌,甚至,可能說服了田觸與樂毅。”白起沉聲說出了他的猜測:“換而言之,今晚我軍很有可能面臨整支聯軍的強襲!”
司馬錯聞言面色微變,皺着眉頭問道:“你說蒙仲說服了李兌?這……老夫以爲,李兌乃至趙國的目的已然達到,應該不會再幫助魏韓兩國。你知道,雖然韓國已依附魏國,但趙國并沒有,甚至于在魏惠王年間,魏國一心想要吞并趙韓兩國,這一度使得趙國視魏國如仇寇。前車之鑒,趙國不會容忍那樣的事再次發生,倘若此番趙國助魏韓兩國重創我大秦,這豈非是助長了魏國想要恢複稱霸中原的野心?……隻要李兌還不糊塗,就不會聽從蒙仲的主張。”
聽到這話,白起點點頭,又說道:“誠如司馬老所言,趙國按理來說應該不會再幫助魏韓兩國繼續讨伐我大秦,但這并不意味着李兌不想拿下陰晉……”
“陰晉?”司馬錯愣了愣,旋即好似想到了什麽,恍然大悟地說道:“你是說……”
“唔!”
白起重重點了點頭,沉聲說道:“司馬老與在下的策略雖妙,但未必能瞞過蒙仲,更何況眼下聯軍便已意識到了軍中缺糧的隐患,蒙仲又豈會幹等冬季的到來?據在下猜測,蒙仲很有可能是将我方的緩兵之計告訴了李兌,要求李兌在奪下陰晉後再考慮與我大秦和談的事。……換您是李兌,您會拒絕蒙仲的提議麽?”
“……”
司馬錯皺着眉頭思索了片刻。
就像白起所說的,就算換他是李兌,他也會聽取蒙仲的意見,一來,攻陷陰晉确實是能解決聯軍缺糧隐患的關鍵;二來,爲了一場仗就跟蒙仲那樣的年輕将帥産生芥蒂,确實沒什麽必要。
想着想着,司馬錯的心情頓時變得沉重起來,畢竟一旦李兌向蒙仲妥協,就意味着今晚的夜襲絕不僅僅隻有魏軍,很有可能是魏趙韓三晉聯軍,甚至于,可能連齊燕兩軍都會介入——畢竟聯軍缺糧,齊燕兩軍也缺糧啊。
仿佛是猜到了司馬錯此刻沉重的心情,白起沉聲寬慰道:“不過司馬老可以放心,方才我已命喚醒營内全軍兵将,縱使聯軍傾巢來襲,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說到這裏,他稍稍一頓,旋即又補充道:“另外,蒙仲夜襲我營,我并不在意,我隻擔心,他佯攻我營而實取陰晉!”
聽到這話,司馬錯立刻問道:“可已派人向陰晉傳訊?”
“派了。”白起點點頭說道:“我命人向華陽君傳達,請他不必支援我營,隻需死守陰晉城。”
見白起已安排妥當,司馬錯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
而就在這時,忽見有幾名秦卒急匆匆奔來,來到白起與司馬錯面前,神色古怪地抱拳禀告道:“啓禀國尉,啓禀老将軍,義渠騎兵派人送來消息,說是敵軍好似準備夜襲我營……”
一聽這話,白起氣得面色漲紅。
什麽叫做‘敵軍好似準備夜襲我營’?他娘的魏軍早就在強攻東營門了!
明明是負責夜間預警、巡邏的騎兵,結果送回警訊的時間還不如對面的魏軍來得快,要這種巡衛有個屁用?!
此時再看司馬錯,卻見司馬錯亦是滿臉怒色。
惡狠狠地吐出一口氣,白起這才沉着臉問道:“義渠騎兵現在何處?”
“回禀國尉,據前來報訊的義渠騎兵言,他們正在與聯軍的騎兵混戰。”前來報訊的士卒回答道。
聽聞此言,白起與司馬錯對視一眼,二人臉上的神色才稍稍好看了些。
“我知曉了,你等退下吧。”
“諾!”
待等那幾名士卒離去之後,白起轉頭看向司馬錯,帶着濃濃不滿說道:“終歸不是我大秦的士卒。”
司馬錯緩緩點了點頭,說道:“但……當前仍需借助這些義渠騎兵的力量,否則,難以抵擋方城騎兵與趙國騎兵……”
而此時,秦營東營一帶的喊殺聲愈發猛烈,且漸漸地向周邊波及。
比如秦營的北側,就出現了敵情。
當即,就有秦卒将戰況禀告于白起與司馬錯:“報!北營外出現敵軍,不知具體所屬,正在猛攻我營。”
“我知曉了。”
白起冷靜地遣退了前來報訊的士卒,繼而轉頭對司馬錯說道:“果不其然,聯軍果然攻我營的北營,好在我方才已命仲胥鎮守北營。”
聽到這話,司馬錯捋着胡須淡淡說道:“啊,對方是想切斷陰晉與我營的聯系,甚至于,引誘陰晉出兵救援我等。若此時華陽君率軍來援,必定會遭到聯軍的伏擊……”說着,他轉頭看向白起,問道:“國尉确定你派出的人能将口訊傳到華陽君那邊?”
白起愣了愣,繼而面色微變,隻見他立刻招來麾下的将領胡郁,吩咐道:“胡郁,你立刻率你麾下的騎兵前往陰晉,務必要将消息傳到華陽君那邊,告訴他,聯軍佯攻我營實則是爲奪取陰晉,請他務必死守陰晉,不必前來救援!”
“諾!”
胡郁抱拳領命,立刻率領僅存的數百名秦國騎兵直奔陰晉城。
『你以爲我不知你目的麽,蒙仲?』
見諸事皆已安排妥當,白起暗自松了口氣,站在夜幕下看向聯軍營寨的方向,暗自冷笑。
而與此同時,在距離秦營約十裏左右的地方,蒙仲跨坐在戰馬上,注視着遠處那正已成爲戰場的白起軍營。『你以爲我不知你意圖……此刻你應該是這麽想的吧?』
好似想到了什麽,蒙仲的嘴角揚起幾分莫名的笑意。
而就在這時,随着一陣咕噜咕噜的聲音,韓國大司馬暴鸢乘坐着戰車徐徐來到蒙仲身側,對後者說道:“老弟,我麾下的軍卒已準備就緒,随時可以加入包圍秦營。”
蒙仲點點頭,旋即吩咐左右道:“你去問問華虎,看看他們是否已準備就緒,倘若準備就緒,立刻來報!”
“諾!”左右應聲而去。
看了一眼離去的幾名魏卒,暴鸢問蒙仲道:“老弟,有把握麽?”
蒙仲目視着前方平靜回答道:“奪下陰晉,我沒有把握,但趁機重創白起的軍隊,我有至少七成的把握。”
暴鸢點點頭,旋即笑着說道:“也是,就算換做是愚兄,也是也會糊裏糊塗地被老弟算計……”
“呵。”蒙仲微微一笑,旋即平靜地說道:“想要算計白起,就要反其道而行!……他很清楚,我方隻有攻陷陰晉,才能解決缺糧的隐患,是故當我魏軍強襲其營時,他下意識地就會認爲這是佯攻的詭計,繼而立刻派人通知陰晉,叫華陽君芈戎不必出兵救援,免得抽空了陰晉的兵力,被我等趁機奪了城池……”
“而老弟偏偏反其道而行,既然陰晉打不下,索性就趁機算計白起的軍隊,一口氣将這股秦軍吞掉!”摸了摸下颌的胡須,暴鸢嘿嘿笑道:“待等之後,我二十萬聯軍圍住白起軍營,而陰晉城又因爲白起的警告而不發兵救援,嘿嘿……還是老弟技高一籌啊!”
聽到這話,蒙仲謙遜地笑了笑,搖搖頭說道:“我固然是希望趁機将白起的軍隊一舉殲滅,但白起不可小觑,待等我聯軍四面圍定其軍營後,想必他立刻就會醒悟過來,到時候他強行帥率軍突圍,我等未必能将他的軍隊全殲……”
話是這麽說,但蒙仲的臉上卻絲毫瞧不見惋惜的意思,因爲從一開始,他算計白起就是順便的,其真正的目的是要掩護蒙虎、華虎、晉鄙、廉頗四人的軍隊去取鄭縣——當二十幾萬聯軍四面圍住白起的軍營時,當白起在危機面前被迫需要強行突圍時,他還會顧得上去仔細分辨有沒有聯軍分兵向西南方向而去麽?
隻要确保白起的軍隊不是向鄭縣突圍,他蒙仲的目的就達到了,哪怕白起率領殘軍逃到陰晉也不要緊。
“報!”
待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後,有士卒前來禀告道:“啓禀郾城君,蒙虎、華虎、晉鄙、廉頗四位司馬已準備就緒。”
“好!”
蒙仲點點頭,吩咐道:“令他們于半個時辰後開始行動!”
說罷,他轉頭看向暴鸢,說道:“暴帥,可以讓貴軍的士卒攻擊秦營的南側了。”
暴鸢嘿嘿一笑:“放心,老弟,包在愚兄身上。”
說完,他收斂笑容,沉聲對左右下令道:“傳令下去,按既定策略進攻秦營的南側!”
“諾!”
片刻之後,便有無數韓軍士卒高舉火把,從聯軍大營的方向而來,直奔秦軍營寨的南側。
而此時在秦營的北側,齊将田觸隐隐看到一條‘火蛇’從他們聯軍營寨的方向直奔此地秦營,立刻便意識到韓軍已經出動,遂對左右心腹說道:“派人告知樂毅司馬,韓軍已動,我将按照既定策略移軍秦營的西側,叫他小心秦軍強行向北突圍。”
說着,他看了幾眼四周,壓低聲音對那名心腹說道:“告訴樂毅,在此地圍殺白起、司馬錯等秦軍良将,于魏韓有利而于我齊燕兩國無益,蒙仲的策略已足以奪下陰晉,我等沒有必要爲魏韓兩國鏟除像白起、司馬錯那樣的秦之良将,若待會秦軍果真從北突圍,叫樂毅不必拼死阻擊。”
心腹點點頭,立刻抱拳而去。
盡管田觸此時仍有自己的私心,但在大局上,他還是遵從蒙仲的策略,悄然抽兵,轉而攻打秦營的西營。
至此,秦軍東營有窦興、魏青率領的魏軍,北營有樂毅率領的燕軍,西營有田觸率領的齊軍,南營有暴鸢率領的韓軍,魏、韓、齊、燕四軍兵力,幾乎将秦營團團包圍。
唯獨奉陽君李兌率領趙軍步卒埋伏在秦營與陰晉城的途中,防止蒙仲判斷失誤,華陽君芈戎率軍支援白起、司馬錯。
魏、韓、齊、燕四軍兵力合力攻打秦營,自然給白起麾下的軍隊帶來了莫大的壓力。
頃刻間,一個個噩耗接連送到白起與司馬錯面前。
“報!南營遭到敵軍攻擊,所屬軍隊暫時不明!”
“報!西營遭到敵軍攻擊,所屬軍隊暫時不明!”
“報!北營外的敵軍突然加強攻勢,仲胥将軍懇請派遣援兵!”
“報!東營即将失守,晉邝、童陽兩位将軍急求援兵!”
聽着這一個個不利的戰報送至自己面前,縱使是白起,此時亦是驚得腦門滲汗。
『怎麽回事?蒙仲那厮不是佯攻我營、實取陰晉麽?怎麽感覺聯軍猛攻的方向卻是我這座軍營?』
驚疑不定的白起,立刻派人去各營确認敵軍的數量,直到他得知各營外的敵軍如蝗群般源源不斷時,他這才意識自己被蒙仲給耍了。
“中計了!”
他對同樣驚疑不定的司馬錯說道:“該死的,我等皆以爲蒙仲佯攻我營、實取陰晉,可這厮偏偏反其道而行,他猜到我等必然會對陰晉加以防範,索性不取陰晉而偷襲我軍,試圖一舉将我軍擊潰,然後再攻打陰晉……”
司馬錯聞言沉聲說道:“若如此,必須盡快突圍!”
不得不說,在意識到對面聯軍的意圖後,白起與司馬錯根本不敢死守營寨。
雖然說他們這座營寨有着将近九萬軍隊的兵力,可問題是對面的聯軍人數更多啊——天曉得那二十幾萬聯軍今夜是不是傾巢而動?
更尴尬的是,此前白起判斷失誤,誤以爲聯軍佯攻他營寨是想引誘華陽君芈戎出兵救援,以便在途中伏擊後者,因此白起早早得派人前往陰晉報訊,告訴芈戎所謂的真相并阻止芈戎帶兵救援。
這下好了,芈戎鐵定不會率軍來援了,這邊九萬軍隊,如何擋得住二十幾萬聯軍?
唯有突圍,強行突圍,撤至陰晉城外,與華陽君芈戎合兵一處,以免聯軍順勢奪取陰晉。
“傳令下去,全軍分散,各自向北突圍,盡可能保全兵力!”
權衡片刻後,白起果斷地下達了強行突圍的命令。
然而就當白起乘坐戰車即将向北突圍時,他忽然心中一愣,隐隐感覺有點不對勁。
他必須得承認,今夜蒙仲夜襲他軍營耍了一個花招,這個花招耍得非常高明,就連他也中計了,害得麾下他九萬秦軍說不定要損失一半左右。
但仔細想想,蒙仲這招計策雖說聰明,但解決聯軍的問題了麽?
事實上并沒有!
盡管他判斷失誤,但他阻止了華陽君芈戎出兵救援,其實也有好處,比如确保了陰晉不會被聯軍順勢奪取。
待等他率領殘兵與芈戎彙合,到時候陰晉城的守兵數量會更多。
試問,那蒙仲如何在入冬之前,在短短兩個月之内,攻陷一座至少有七八萬秦軍死守的城池?
按常理來說,如此短的時間内是不可能攻陷的。
那麽,蒙仲這樣做的意義何在?難道就僅僅隻是爲了殺死他三四萬秦軍?
要知道,一旦這場仗拖到冬季,到時候聯軍的兵力損失,可遠遠不止三四萬!
『……不太對勁,蒙仲反過來拿陰晉算計我,這等同于他已放棄偷襲陰晉,可強攻陰晉,縱使他有二十餘萬聯軍也未必辦得到……難道他已放棄奪取陰晉?不對!想要解決聯軍缺糧的問題,就必須奪取陰晉,蒙仲絕對不會貪小失大,爲了算計我而放棄偷襲陰晉,他命聯軍圍攻我營,肯定有什麽别的深意!比如,爲了混淆視聽……唔,蒙仲經常會用大股軍隊給一支小股精銳打掩護……』
想着想着,白起忽然心中一動,轉頭看向看向南側,繼而将目光徐徐轉向西南方向。
在遙視着西南方向的夜幕大約數息後,白起的臉上逐漸泛起了駭然之色。
“壞了……”
喃喃自語了一句後,立于戰車上的白起會揮舞手臂,焦急地大聲喊道:“全軍聽命,所有人向西南方向突圍,退守鄭縣!重複一遍!全軍向西南方向突圍,退守鄭縣!”
“……”
附近的秦卒士卒們面面相觑,不明白方才下令向北突圍的白起爲何突然改變了主意。
并且,表現地如此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