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竟也不能抵擋那蒙仲麽?』
在看罷白起的書信後,魏冉皺着眉頭沉默了許久,也思索了許久。
誠然,魏國的蒙仲是個奇才,但他并不認爲他親自挑選的白起會比蒙仲遜色。
白起的能力如何?
這一點,在白起去年讨伐趙國的戰果就已足以說明問題,那時趙國的大将李跻、韓徐,輕輕松松就被白起打地潰不成軍,若非當時時機不合适,白起一個人甚至就有能力覆亡一個趙國。
可如此有能力的白起,卻兩度敗在蒙仲手中,這是什麽原因呢?
對此,魏冉也曾反複思索過白起先前兩次敗給蒙仲的原因。
第一次是在伊阙之戰時,此前籍籍無名的白起差一點就同時挑翻了公孫喜與暴鸢那兩名當世名将,可沒想到,中途冒出來一個同樣在當時魏國籍籍無名的蒙仲,此前白起根本不知魏軍中有蒙仲那麽一号人物,以至于蒙仲利用後發優勢,挑翻了白起,爲魏國赢得了伊阙之戰的最終勝利。
而第二次在宛方之戰,這次白起純粹就是被司馬錯的部将拖了後腿,因爲軍中缺糧,不得已隻能選擇以命換命的方式,犧牲他自己麾下的軍隊來保全司馬錯的大軍,免得他秦軍因爲糧草耗盡而被蒙仲逐一擊破。
因此在魏冉看來,白起的這兩次戰敗都屬于是非戰之罪,說白了就是運氣不好。
可能就像白起自己認爲的那樣,那蒙仲就是其這輩子注定的對手,反正每次碰到蒙仲,白起總會因爲各種非人力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陷入劣勢——就像白起在這份戰報中所講述的、門水秦營之所以陷落的原因一樣。
在意識到聯軍内部并非鐵闆一塊的情況下,設法聯絡田觸與樂毅二人,縱使無法策反這兩人,最起碼也要讓這兩人在他秦國與三晉聯軍的較量中保持中立,說實話,魏冉一點也不覺得這招策略有什麽問題。
他甚至覺得很驚訝,驚訝于白起的眼界并不拘泥于眼前這場戰争,而是囊括了整個中原目前的形勢,将齊國的态度也考慮了進去——他甚至有些懷疑是司馬錯在旁指點白起。
可誰曾想到,就是這招看起來非常巧妙的計策,葬送了門水秦營——魏軍的大将蒙仲也不知怎麽都猜到了白起與田觸的暗中協議,在幾十裏外驟然發難,一口氣奪下了門水軍營。
若非其中有人洩密給蒙仲,這蒙仲簡直就是如有神助!
“蒙仲……”
放下了手中的戰報,魏冉擡手揉了揉有些發張的額角。
他感覺有些頭疼。
這次魏、趙、韓三晉抱團讨伐他秦國,宋國沒有參合,對此魏冉認爲,這宋國好歹也是要臉的——畢竟去年他秦國幫宋國擊退了齊國的進攻,隻要宋國還要臉面,就不至于恩将仇報對他秦國不利。
但宋國放任蒙仲作爲魏将讨伐他秦國,這讓魏冉感到十分不滿,畢竟這意味着,宋國在或秦或魏的站隊中,最終還是選擇了站在魏國那邊。
敵人的盟友即是敵人,哪怕敵人的盟友曾經也是己國的盟友。
既然宋國選擇站在魏國那邊,那麽理所當然,也是他秦國的敵人,日後勢必會遭到他秦國的制裁!
當然了,這狠話魏冉暫時也隻能放在心裏說說而已,畢竟秦國暫時很難對宋國造成什麽威脅,畢竟兩國中間隔着魏韓兩國哩!
『我的判斷是正确的,宋國果然還是倒向了魏國……』
捋了捋胡須,魏冉幽幽地長吐一口氣。
去年,他因齊國伐宋而出使宋國,見到了宋王偃與宋相惠盎,當時魏冉就意識到,宋國的态度很暧昧。
誠然,宋國是希望與秦國結盟的,哪怕是今時今日也同樣如此,但前提是,這個‘秦國’,是暫無能力踏足中原的秦國,而一旦他秦國具備了踏足中原的實力,宋國大抵反而會成爲秦國的敵人。
畢竟再怎麽說,宋國也是中原各國所認可的中原國家,自然不會歡迎他秦國這個蠻橫想強行踏足中原的西垂國家——在很長一段時間,秦國也好,楚國也罷,其實一直被那些中原國家所輕視。
正因爲當時宋國立場暧昧,魏冉果斷出使齊國,毫不猶豫地用出賣宋國作爲條件,換取與齊國結盟——齊取宋國,秦取魏韓,雙方互不幹涉。
可沒想到,齊國現如今的君主田地,居然是那麽個色厲内荏的家夥,僅僅隻是因爲三晉有結盟的迹象,就吓地自廢帝号,甚至于,居然還反過來讨伐他秦國,以至于成爲天下人的笑柄。
真是可悲!
那真的是齊國麽?還是曾經那個一度令他秦國都不得不臣服的東方強國麽?
遙想齊威王時期,齊宣王時期,那時的齊國是多麽的強大且強勢,尤其是齊宣王,霸道在齊宣王身上展現得淋漓盡緻,動不動就因爲一點小摩擦與他國宣戰,唬地當時中原各國都不敢輕易冒犯齊國。
再看看現如今的齊王田地……
對此魏冉隻能冷笑,曾經強大的齊國,怕是早已不複存在了。
如今的齊國,充其量就是一個頂着強國名号的空殼而已。
“看來我大秦最大的敵人,還是魏韓啊……不,是魏國!”
思索半響後,魏冉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确切地說,秦國如今最大的敵手,是以魏國爲首的魏、韓、宋三國同盟,倘若趙國被魏國拉攏的話,那就是魏、趙、韓、宋四國聯盟,這仿佛就是一個晉宋之盟的翻版。
『算了,先解決當前的危機吧,然後再考慮離間三晉……』
想了想,魏冉帶着白起的戰報離開了府邸。
離開府邸後,魏冉先前往甘泉宮求見了他的姐姐宣太後,倒不是因爲他畏懼被他侄子秦王稷責罰,主要還是因爲宣太後目前才是在秦國執掌最高權利的人,順便,爲了應付這次聯軍的入侵,他也希望能從宣太後那邊得到一些幫助。
在甘泉宮内,魏冉見到了他姐姐如今的姘頭,義渠王,一個曾經讓他秦國倍感頭疼的異族王。
但正所謂美人鄉、英雄冢,自從這位異族王搬入甘泉宮居住之後,曾經的那些宏圖大志,早已被其抛之腦後,終日與酒色相伴,以及宣太後、以及宣太後爲他生下了兩個兒子——唔,這是他大秦的恥辱,不足爲外人道。
總而言之,義渠王不是一般的姘頭,堂堂秦國太後不惜蒙受屈辱,出賣色相籠絡此人,這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問題,魏冉自然也不敢讓義渠王避退。
而義渠王,也沒有主動避嫌的意思,這個家夥,可能早已将自己視爲了甘泉宮的主人,那理所當然的架勢,縱使魏冉都忍不住在心底暗罵一句:狂妄的家夥,看日後你如何下場!
對于魏冉的到來,宣太後感到很意外,畢竟這段時間,她将權力下放給了她兒子嬴稷,也下放給了魏冉,自己則長住在甘泉宮,也不返回鹹陽,除非是國内發生了什麽大事,否則魏冉隻需與秦王稷商量即可,無需親自到甘泉宮來與她商議。
畢竟,她也懂得羞恥二字,身邊那個姘頭,能少被人看到還是少被人看到爲好,哪怕是被她的親弟弟看到。
“太後,臣今日前來,是有要事啓禀。”
拱了拱手,魏冉講述了魏、趙、韓、齊、燕五國聯軍攻破函谷關的事,聽得宣太後面色微變。
在旁,義渠王倒是不以爲然,甚至仍哈哈大笑:“大秦幾時變得如此虛弱了?”
魏冉瞥了一眼義渠王,一言不發。
其實他很想嘲諷回去:我大秦虛弱?你看看你義渠國現在如何!
是的,在義渠王被宣太後魅惑,于甘泉宮内醉生夢死的時候,曾經秦國最大的隐患義渠國,早已四分五裂,且被秦國徐徐吞并,相信再過些年,秦國就能徹底消化義渠國,從文化、從根本上徹底同化掉義渠國。
宣太後看似親近地撫了撫義渠王寬厚的背脊,旋即問魏冉道:“冉,你如實對本宮言,我大秦能夠應付這次的危機麽?”
魏冉稍稍瞥了一眼義渠王,故作爲難地說道:“怕是很難,諸國聯軍很強大,尤其是魏、趙兩國的騎兵……我大秦這些年來訓練的騎兵,完全不是對手。”
宣太後一直看着魏冉,豈會看不到魏冉的小動作?
細細一想,她頓時就會意過來,臉上頓時露出了愁容,唉聲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瞧見心愛的女人露出愁容,本來混不當回事的義渠王,面色亦微微變了,連忙說道:“美人莫急,我義渠有強大的騎兵,可以幫助秦國擊退中原各國的聯軍……”
“這……”
“你放心,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在宣太後的故作猶豫下,義渠王信誓旦旦地應了此事,看得魏冉暗自冷笑。
說實話,魏冉此時對義渠王倒也心生了幾分好感,不是因爲義渠王答應幫助他秦國,而是因爲這個狂妄的異族王,被他姐姐吃地死死的。
要知道,義渠王可不是蠻狠愚昧的異族王,他長久接觸中原文化,稱得上是一個文武兼備的異族王,所以秦國才一度視此人爲心腹大患,但在宣太後面前,這位異族王卻仿佛被蒙了心,可見他對宣太後确實是動了真情。
『……日後,給他留個全屍吧。』
魏冉暗暗想道。
作爲讓秦國以及秦國王室蒙受了巨大屈辱的對象,義渠王日後注定要死!
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離開了甘泉宮後,魏冉立刻返回鹹陽,入王宮請見秦王稷。
不得不說,相比較宣太後,秦王稷确實過于年輕,以至于在得知前線潰敗的噩耗後,秦王稷又驚又怒,憤然将手中的戰報摔在地上,指着魏冉斥責道:“這就是你推薦的骁将?!”
魏冉一點也不生氣,畢竟眼前這位君主是他的外甥,并且還年輕,年輕人嘛,當然會有沖動的時候。
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了白起的戰報,平靜地說道:“前線不止有白起,還有司馬錯,倘若果真是白起導緻了前線軍隊的潰敗,相信司馬錯早就派人送信劾問白起了,但據老臣所知,司馬錯迄今爲止并未有什麽書信送回,這說證明,司馬錯并不認爲白起犯了什麽錯誤……前線軍隊的潰敗,隻是命該如此。”
“……”秦王稷被堵地啞口無言。
這些年輕的君主,确實不是很信任白起,倒不是因爲白起是魏冉的心腹,隻是因爲白起太年輕了,而且名聲不太好。
比如前些年伊阙之戰時,白起不顧鹹陽的态度就殺了俘虜的魏國名将公孫喜,打破了曆來各國戰場上那不成文的規矩與默契,這讓秦國很被動——沒有人會去喜歡打破規矩的人。
更何況,天下無百戰百勝之将領,萬一日後他秦國的将軍落到中原各國手中呢?豈不是也會被中原各國殺了?
但相比較白起,秦王稷對于将一生都奉獻給他秦國的老臣司馬錯卻很信任,尤其是司馬錯不厭其煩地暗中提醒秦王稷,讓後者防範宣太後、魏冉、芈戎等人,莫要讓這些人竊取君王的權利,雖然秦王稷心中不以爲然,但還是很感于司馬錯的反複提醒。
俗話說疏不間親,司馬錯作爲一介臣子,居然敢提醒君主小心後者的母親、舅舅,這就說明司馬錯是真正的國之忠臣、王之忠臣。
眼下,就像魏冉所說的那樣,既然司馬錯都不認爲這件事是白起的過錯,秦王稷也隻能接受——他相信司馬錯的判斷。
冷靜下來後,他注意到了魏冉的鎮定,心中一好奇,問道:“舅舅似乎對當前的局勢,絲毫不覺驚慌?”
“因爲臣很清楚諸國的極限。”
魏冉面帶笑容,從容地說道:“大王太着急了,可能不曾注意到,司馬錯與白起已經在戰報中講述了他們反制聯軍的辦法……”
“你是說,将兩百餘裏國土拱手相讓?”秦王稷皺着眉頭問道。
“正是。”魏冉點點頭,說道:“将兩百餘國土拱手相讓,這并非白起或司馬錯膽怯,不敢與聯軍交戰,這是睿智的舉措。……前幾日,臣就禀告過大王,有魏國的方城騎兵潛入了我國腹地……”
“哼!”
一聽這話,秦王稷就一肚子火。
那群該死的魏國騎兵,一口氣焚燒了他秦國好幾座城池的農田,從桃林到陰晉,幾乎每座城池都遭到毒手。
若非陰晉那邊有華陽君芈戎的軍隊駐紮,搞不好那群方城騎兵還會繼續深入他秦國破壞。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是誰?是誰不慎把那群魏國騎兵放進來的?
不就是眼前這位舅舅所推薦的将軍白起麽?!
“……鑒于方城騎兵的破壞以及潛在的威脅,白起與司馬錯經過深思,決定後撤兩百餘裏,在臣看來,這是很明智的決斷。果然,聯軍中計了,驕傲自大的聯軍,貪婪地占據了沿途的城池,将戰線推進至陰晉一帶,這就給了我大秦擊敗聯軍的機會!”
沒有在意秦王稷臉上的不悅之色,魏冉心平氣和地講述着他的策略。
或者說,是白起與司馬錯的策略。
策略是什麽?
很簡單,無非就是先斷聯軍糧道,然後在伺機追殺因爲糧草耗盡而潰敗的聯軍罷了,正是爲了這件事,魏冉才跑到甘泉宮,借宣太後取得義渠王的幫助。
雖然如今的義渠國每況愈下,但義渠王還是很有号召力,并且,還有不少願意效忠他的義渠戰士。
每一名義渠的戰士,幾乎都是出色的騎兵。
“義渠王……”
當從魏冉口中聽到義渠王三個字時,秦王稷的臉上閃過幾分憎恨與羞恥之色。
他怎麽說也是秦國的君主,他母親與義渠王在甘泉宮内的事瞞不了他,包括他母親爲那個異族王生了兩個兒子的這件事。
“大王,大局爲重。”魏冉低聲勸道。
長長吐了一口惡氣,秦王稷咬着牙面無表情地說道:“這件事,就交給舅舅你,陰晉是寡人最後的底線……”
魏冉微笑着拱了拱手:“大王且放心。……對了,爲了離間五國聯軍,臣希望能以大王的名義向五國聯軍派去求和的使者……”
“唔?”
秦王稷微微皺了皺眉,有些不解地看向魏冉。
仿佛是猜到了秦王稷的心思,魏冉解釋道:“臣與白起、司馬錯,雖有借機重創聯軍之心,但倘若聯軍團結一緻,臣等未必能如願。……若是臣沒有猜錯的話,眼下聯軍中主張繼續讨伐我大秦的,應該隻有韓國的暴鸢以及魏國的蒙仲,這二人爲各自效忠的國家利益考慮,才會希望借機重創我大秦,并且,他二人也不怕因此得罪我大秦。但憑借臣對奉陽君李兌的了解,他不至于到這種地步,畢竟我大秦迄今爲止與趙國并無太大的沖突,李兌不至于會冒着魚死網破的危險,繼續讨伐我大秦,是故,隻要派出求和的使者,聯軍内部必定産生裂隙。齊燕兩軍本就不情願加入讨伐我大秦的行動,倘若連奉陽君李兌都放棄繼續讨伐我大秦,哪怕暴鸢與蒙仲堅持己見,我大秦的威脅也将大大減輕……順便嘛,派去使者還能蒙蔽聯軍,以便白起與司馬錯伺機發動反擊……”
“唔。”
秦王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寡人知曉了,你就以寡人的名義派出使者吧。”
“喏!”
魏冉拱手而退。
離開王宮時,魏冉擡頭看了一眼天空。
不可否認,他秦國确實面臨着極大的危機,但同樣也是一場機遇,倘若他能趁此機會重創三晉聯軍,最起碼重創魏韓兩軍,那麽他秦國踏足中原的野心,将無人能擋。
唯一值得在意的,就是那個蒙仲,郾城君蒙仲。
一位能在才智上匹敵白起的年輕宿将,居然會想不到其聯軍一口氣挺進兩百餘裏所帶來的嚴重後果?
魏冉不信。
顯然,爲了能重創他秦國,對方也在冒險。
這就得看,誰能笑到最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