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正文————
八月十七日,除窦興與樂進二人麾下的軍隊以外,其餘的聯軍各軍,紛紛從門水大營向南移駐,在彼此相隔十餘裏左右的位置駐紮。
當看到田觸與樂毅亦率領着各自麾下的軍隊離開門水大營時,樂進對同樣站在旁邊觀瞧的蒙仲低聲說道:“我以爲,你不會讓田觸離開你我的監視。”
“沒必要盯得太死。”蒙仲平靜地說道:“這幾日田觸的态度你也看到了,短時間内,應該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聽聞此言,樂進微微點了點頭。
的确,這兩日田觸表現地非常配合,哪怕是晉鄙與廉頗時不時地暗諷他齊國軍隊羸弱,田觸最多就隻是尴尬地笑笑,權當聽不懂,可見他心虛到什麽程度。
不是說田觸經此一事後絕對不會再考慮與秦國暗中結盟,但至少短時間内,他應該是不會有那個膽量了。
而按照蒙仲的計劃,隻要再過半個月,他聯軍的優勢便能無限擴大,想來到時候田觸更加不敢做出觸怒三晉聯軍的事,因此這會兒盯不盯着田觸,其實倒也沒多大關系。
“對了,阿毅那邊,你打算怎麽辦?”
好似想到了什麽,樂進問蒙仲道。
“不知道。”蒙仲搖搖頭,直白地說道:“他有他的立場,他的主張,盡量……盡量不産生沖突吧。”
樂進聞言看了一眼蒙仲,沒有說話。
關于樂毅的是,蒙仲早些就告訴過他,比如說,蒙仲懷疑樂毅很有可能支持蘇秦的策略,拿宋國作爲讓齊國掉入陷阱的誘餌。
跟蒙仲的态度差不多,樂進對于這件事也頗有些不滿意,畢竟他大緻可以猜測,倘若燕國的奸細蘇秦果真利用宋國作爲讓齊國掉入陷阱的誘餌,那麽宋國也必然會因此受到一些損失,甚至,這份損失可能還會很大。
原因很簡單,因爲蘇秦是燕國的奸細,他優先考慮的燕國的利益,宋國是否會在他的計劃中遭受災難,那蘇秦是無所謂的。
拿宋國作爲使齊國掉入陷阱的誘餌,這件事本身并沒有什麽問題,但若是站在燕國的立場上這樣做……
這正是蒙仲對樂毅有所不滿的地方。
他覺得,可能樂毅仍對宋國抱持好感,抱持善意,也希望經這件事徹底解決掉齊國這個宋國最大的隐患,但從立場來說,樂毅已經是燕國的人了……
當然,公事公論,其實樂毅這麽做并沒有什麽問題,相反,這表示樂毅對自己效忠的主君負責,哪怕是蒙仲,現如今也不是時時刻刻考慮魏國的利益,試圖趁這次五國伐秦的機會,盡可能地削弱秦國,從根本上扭轉秦魏兩國的局勢麽?
說到底,蒙仲對樂毅的不滿,也僅僅隻是出于私交方面的不滿。
“話說回來,阿毅昨日在軍議上提出的問題還是很中肯的。……你把兵力分的那麽散,好似将攥緊的拳頭又松開,真不怕白起趁機集中兵力,将你的十根手指一一斬斷?你我都清楚白起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他絕不會甘心被你牽着鼻子走。”樂進問蒙仲道。
“我知道。”蒙仲點了點頭,旋即鎮定地說道:“我算過,他時間上來不及,我有把握,在半個月後,這邊的戰場戰況将再次出現變化,而期間這半個月的時間,并不足以讓白起擊破我方諸軍。”
“那麽這座大營呢?”
樂進指了指身背後,表情古怪地說道:“單單留下窦興與我把守這座軍營,我壓力很大啊,萬一我給弄丢了……”
聽聞此言,蒙仲微微一笑,搖搖頭說道:“白起不會冒險來奪取這座軍營的。”
“唔?你的意思是,白起放棄了奪回這座軍營?”樂進聞言有些驚訝,畢竟在他看來,這座門水軍營對秦軍的作用是極其關鍵的。
聽到樂進的反問,蒙仲搖了搖頭更正道:“我不曾說過白起已放棄奪回這座軍營,我說的是,他不會冒險來奪回這座軍營。……倘若能以少量兵力輕松就能奪回,那麽白起必然會收複這座軍營;但倘若奪回這座軍營需要他付出很大的代價,那麽白起會暫時放棄,我說的是這個意思。”
樂進聞言摸了摸下颌:“沒聽懂,說詳細點。”
見此,蒙仲隻好解釋道:“你這樣想,眼下有窦興與你二人的軍隊駐守在此,約兩萬兵力,倘若白起想要強行奪回門水秦營,那麽他最起碼也得出動個三四萬的兵力吧?對岸的秦軍總共才六七萬人,白起将一半兵力用來奪回這座軍營,這就爲我軍其他十餘支強渡門水創造了機會,最後結果,最壞莫過于門水軍營被白起奪回,而我軍卻趁機渡過了門水……你要知道,一旦我軍渡過門水,便可直接從後方襲擊函谷道的西側,将奉陽君與暴帥麾下的軍隊放入關内,然後大軍彙合,攻陷桃林塞……在這個大勢下,白起就算奪回了門水軍營,切斷了我軍的退路,那又如何?……确切地說,其實是我方切斷了他回國的歸路!”
“原來如此。”
在聽罷蒙仲的分析後,樂進恍然大悟,點點頭說道:“我說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這座軍營被白起奪回,原來是你笃定他不會冒着風險,召集大批軍隊來攻打……”
蒙仲笑笑說道:“隻要别把白起逼上絕路,那他就是一個非常冷靜的人……”
“若是逼上絕路呢?”樂進饒有興緻地問道。
蒙仲想了想說道:“那就會……很麻煩。”
樂進當然知道蒙仲口中的很麻煩指的是什麽,他還記得當年在宛方之戰時,當他們偷襲了宛城,燒毀了秦軍的糧草後,他們原以爲白起會因爲軍中糧草耗盡而被他們擊潰,可結果呢?
白起在缺糧的情況下,強攻陽關,與陽關來一個玉石俱焚,使蒙仲麾下的方城軍損失慘重,失去了後續趁機擊破司馬錯軍的能力。
白起是一頭兇惡的猛虎,把這等猛獸逼上絕路,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二人正聊着呢,忽然遠處馳來一隊騎兵,仔細一瞧,爲首的正是蒙虎與華虎二人。
隻見蒙虎策馬靠近蒙仲與樂進,翻身下馬與二人打了聲招呼,旋即指着遠方正向南移動的幾支聯軍問道:“回來的時候,途中瞧見好幾支軍隊往南移動……問了一下,說是你的意思。怎麽了?”
此時,華虎也在不遠處下馬後走了過來,困惑地問了同樣的問題:“阿仲,爲何分散兵力?再者,你突然召回阿虎與我,莫非有什麽要事?”
蒙仲聞言點點頭,說道:“此事說來話長,咱們先進營,到軍帳内再說。”
蒙虎與華虎二人點點頭,跟在蒙仲與樂進身後,來到了軍中的主帳,聽蒙仲詳細地講述了他的想法,以及他主張的策略。
當時蒙仲對蒙虎與華虎二人說道:“……此事異常兇險,但唯獨你二人以及你等麾下的騎兵,可以擔負此次重任,拜托了!”
此前,華虎神色凝重地聽着蒙仲的講述,但在聽到這話後,他臉上卻露出了笑容,鄭重其事地說道:“放心,這件事就包在……”
“包在我身上!”還沒等華虎說完,蒙虎就打斷了前者的話,笑嘻嘻地說道:“果然,關鍵時候還得看咱!……你倆就在這裏睜大眼睛看着,看我聯軍第一猛士如何擊破那些秦軍!”
“什麽猛士?”華虎淡淡問道。
“第……”蒙虎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華虎,旋即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滿臉讪讪地說道:“第……二?這總行了吧?”
華虎翻了翻白眼,懶得理睬這個莽夫,顧自對蒙仲說道:“想必你事先已囑咐過晉鄙、廉頗、韓足三人吧?他們會配合我與阿虎,對麽?”
“唔。”蒙仲點點頭,旋即不忘叮囑道:“雖然晉鄙、廉頗、韓足三人都會配合你倆,但我還是希望你二人掩藏形迹,盡量莫要被秦軍發現行蹤……白起這個人你們也知道,任何動靜,都會引起他的懷疑,繼而被他看破我方的意圖。”
“明白了!”
華虎點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與阿虎立刻就去召集麾下騎兵,叫他們回營備足幹糧……”
一聽這話,蒙虎便驚愕叫道:“立刻?我還想着到營内了能吃頓好的呢……”
然而,還沒等他抱怨完,就被華虎強行拉走了。
當日,蒙虎與華虎二人又離開了門水秦營,召集麾下整整四千餘名方城騎兵。
次日,四千餘方城騎兵陸陸續續返回門水大營,待各自備足了糧食後,立刻又分批離開了大營。
這四千方城騎兵回營補充糧草的事,白起自然也通過他秦軍的眼線得知了,但仔細想想,他暫時也想不出這些騎兵有什麽問題——回營補充糧草,補充完糧草便立即離開,這确實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相比之下,白起更在意的是蒙仲主動分散出去的十幾支萬人軍隊。
而在這十幾支萬人軍隊當中,魏将晉鄙、趙将廉頗、韓将韓足,則是白起重點關注的對象。
倒也不是因爲這三人的能力引起了白起的關注,白起之所以格外關注晉鄙、廉頗、韓足三人,那是因爲這三人目前是蒙仲用的最順手的部将,倘若那蒙仲果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詭計,這三将的嫌疑最大——蒙仲總不可能将重要的任務交給齊燕兩軍吧?
就這樣過了兩日,即到了八月二十日,門水兩岸依舊風平浪靜,但此間的戰争氣氛,卻是越來越濃郁。
在這兩日裏,白起果然沒有試圖奪回門水大營。
因爲就像蒙仲所分析的那樣,此時動用大股兵力去強行奪回門水大營,這其實是非常愚蠢的行爲——似這般淺顯的道理,白起又豈會看不出來?
而聯軍這邊,除駐紮于門水大營的窦興軍與樂進軍依舊是按兵不動以外,其餘被分散出去的十幾支萬人軍隊,已陸陸續續地在門水河流的東岸駐紮。
看此刻白起手中那份行軍圖,門水東岸的那一個個點,就各自代表着一支萬人聯軍。
不得不說,沿河分布十幾支萬人規模的聯軍,誰也無從猜測究竟會是那一支萬人聯軍發起渡河之戰,這确實讓秦軍的兵将們捏了一把冷汗,以至于白天與夜間的防守變得愈發地森嚴。
但白起的觀點還是很堅定,他相信,不管蒙仲有什麽企圖,他必然會交給晉鄙、廉頗、韓足三人,因此隻需盯着這三人的軍隊,就能把握蒙仲的詭計。
爲此,白起派出了季泓、童陽、仲胥三将,駐軍在晉鄙、廉頗、韓足三軍的河對岸,專門就是爲了盯着後三者。
但出乎意料的是,率先打破戰前這份死寂的,居然不是晉鄙、廉頗、韓足三人,而是齊将田觸。
八月二十一日晚,田觸率領其麾下齊軍嘗試從他駐紮的河域強渡,秦将孟轶奮起反擊,随後,在晉邝的及時支援下,孟轶最終将齊軍擊退。
次日淩晨,白起收到了戰報,在粗略掃了兩眼後,不以爲然的将其放置在一邊。
沒想到當晚,燕軍中一名叫做晏章的軍司馬,亦發動強渡門水的夜襲,與秦将烏榮鏖戰一個餘時辰,最終被擊退。
次日,白起再次收到了這份戰報。
當時,司馬靳吃驚地說道:“此次居然是以齊燕兩軍爲主攻麽?奇怪,齊燕兩軍爲何如此積極?莫非是蒙仲拿捏了田觸與樂毅二人的把柄,令二人不得不乖乖就範?……倘若這樣,我方是否要調動一下軍隊,加強對那幾支齊燕軍隊的守備?”
聽到這話,白起冷笑一聲說道:“這隻是蒙仲的詐術而已。……他就是希望我軍将守備的重心轉向齊燕兩軍,你仔細想想,齊燕兩軍的利益與三晉聯軍不同,他們豈會當真爲三晉聯軍出力?”
“可……可齊燕軍隊确實發動了猛攻……”
“那隻不過是田觸讨好蒙仲而已。……就像我之前說的,蒙仲很清楚田觸當初暗通我秦軍,是故他當時才會介入門水這邊的戰事,在隐瞞了田觸的情況下趁機奪下了門水軍營。事後,聯軍乍一看依舊是整體一塊,但在我看來,那隻是蒙仲顧全大局,沒有揭穿田觸暗通我秦軍的醜事而已,甚至于,他可能還會替田觸隐瞞。……作爲匡章看好的接替者,那田觸顯然也不會是蠢材,他心中肯定清楚蒙仲已經猜到了這件事,心虛之下,隻要是不至于對齊燕兩軍造成太嚴重損失的事,田觸如今應該都會默許。……就像你所說的,蒙仲拿捏住了田觸的把柄,隻要蒙仲不緊逼田觸,田觸是不敢反抗的……但這并不意味田觸會不惜付出沉重代價幫助聯軍強渡門水,我猜這田觸,充其量也就是幫蒙仲打個掩護罷了,真正負責主攻的,依然還是晉鄙、廉頗、韓足三人。……是故,維持目前的兵力部署不變,這是最明智的。”
“原來如此。”
司馬靳恍然大悟。
對于自己的判斷,白起非常自信。
而事實也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确的。
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在幾處齊燕軍隊發動渡河夜襲的情況下,晉鄙于同時發動猛攻。
與此前齊燕諸軍那種小打小鬧不同,此戰晉鄙傾盡其麾下的軍隊,短時間内,無數魏武卒強行攻至河對岸,竟反過來壓制了秦将季泓的駐軍。
季泓大驚失色,立刻求援,他一方面派人向白起所在的主營求援,一邊派人向鄰近的童陽、仲胥二将求援。
在收到季泓的求援消息後,白起果斷地做出判斷,他一方面派晉邝率領軍隊連夜給予支援,一方面令仲胥、童陽二人立刻返回各自的駐地,防備廉頗、韓足二人的夜襲。
果不其然,趁仲胥、童陽二人分兵援助季泓軍的期間,趙将廉頗與韓将韓足亦發動了兇猛的夜襲,由于河對岸的守軍不足,趙、韓兩軍皆順利攻至河對岸,對河對岸相應的秦軍駐地發動突襲,幸虧童陽、仲胥二人在收到白起的命令後,果斷從季泓的駐地軍撤離,回援各自的防區。
當晚,白起麾下秦軍與蒙仲麾下三晉精銳在門水中遊地段展開了一場混戰,秦軍拼死防守,這才守住了各自的營區。
這場仗,一直鏖戰至天明,待等到天蒙蒙亮時,最終也沒能攻破對岸秦軍駐地的晉鄙、廉頗、韓足三人,這才率領着各自麾下的士卒撤回門水東岸。
這一夜三晉精銳的襲擊,使秦軍心驚膽戰,畢竟若不是白起及時派來援軍,搞不好季泓、童陽、仲胥等人已被晉鄙、廉頗、韓足三人的軍隊擊潰。
但白起卻感覺十分奇怪。
難道他高估了蒙仲?感情那蒙仲籌劃多時,最終就隻想出了這麽個多戰場同時發動渡河強襲的蠢主意?
當然,說是蠢主意實際上有些過了,但不可否認,這跟白起的預期出入太大。
此後數日,門水兩岸再次恢複平靜,一直到九月初,門水對岸的聯軍沒有再采取任何攻勢。
『……不對勁……難道我忽略了什麽麽?』
白起越想越不對。
要知道,聯軍此刻的平靜,豈非變相證明蒙仲的目的或許已經達到了麽?
可蒙仲究竟做了什麽呢?
白起實在想不通。
一直到九月初五,後方接二連三地送來急報。
「八月二十八日夜,有不明騎兵襲擊桃林,燒毀城外田中作物,雖城内軍民奮力搶救,農物仍焚毀無數。」
「八月二十九日夜,有不明騎兵襲擊柏谷,燒毀城外田中作物……」
「八月三十日夜,有不明騎兵襲擊華陽,燒毀無數作物……」
「九月……」
看到這些急報,白起面色頓變。
他敢打賭,這些不明騎兵肯定就是方城騎兵,可問題是,那些方城騎兵是怎麽混到他們後方去的?
『難道……』
猛然回想起前幾日對岸聯軍,尤其是晉鄙、廉頗、韓足三人那反常的渡河猛攻,白起的面色唰地一下變了。
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了蒙仲究竟想做什麽。
啪地一聲,白起将手中幾分急報狠狠摔在地上,咬牙切齒地從嘴裏迸出兩個字。
“蒙——仲!”
憤怒的他,操起自己的寶劍就沖出了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