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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了!對面聯軍撤退了!”
“我軍赢了!”
“萬歲!萬歲!”
當對面的聯軍全面撤退時,門水西岸的秦軍們皆忍不住歡呼起來,來慶賀他們認爲的勝仗。
但作爲秦軍的統帥,白起臉上卻沒有絲毫高興之色。
見此,他身邊的近衛司馬靳不解地問道:“白帥,我軍擊退了聯軍,何以您似乎并不高興的樣子?”
白起瞥了一眼臉上帶着幾分喜悅的司馬靳,旋即目視着正在大舉撤退的聯軍,口中淡淡說道:“在你印象中,蒙仲是以正面進攻聞名的麽?”
“呃……”司馬靳聞言一愣。
哪怕是他也知道,對面那位郾城君的強悍,并不是體現在指揮軍隊正面交戰方面——當然,那蒙仲在指揮軍隊正面作戰方面也不弱,迄今爲止還不曾聽說有人在雙方旗鼓相當的情況下擊敗蒙仲,但事實上,蒙仲在這種情況下擊敗對方的情況也很少發生。
郾城君蒙仲真正的厲害之處,在于他的謀略,他對戰局走向的精确預測與掌控,比如當年伊阙之戰時瞧準時機率領敗軍反制他秦軍,再比如前幾日在幾十裏外對他門水秦營發動夜襲,一舉拿下那座對他秦軍至關重要的營寨等等,這才是那個男人讓他秦軍感到忌憚的地方。
曾經有人稱,有匡章指揮的齊軍,跟沒有匡章指揮的齊軍,這是全然不同的兩支軍隊,其實這句話放在魏軍與蒙仲身上也合适——他大秦與魏國近幾十年來陸陸續續發生了許許多多的戰争,但迄今爲止,他秦國軍隊還真沒有被魏軍壓制的這麽嚴重過。
遠的不說,就說最近的交鋒,那蒙仲前段時間一方面在函谷關前壓制他秦軍,一方面又趁機奪取了他門水秦營,對戰局的掌控,簡直是以一人之力壓制了他秦軍。
或許,這也正是他秦軍此刻因爲擊退了對面聯軍而感到由衷喜悅的原因。
仔細想想,其實是有些可悲的——他大秦的軍隊,從什麽時候起會因爲僅僅隻是擊退了敵軍一波攻勢就感到如此的喜悅與振奮?
“……蒙仲那厮的強悍,并不在于統兵正面交戰,而是在于他的智略……你看到他此刻退兵,但我告訴你,放棄正面突破的蒙仲,對于我方而言才是威脅最大的……”
說話間,白起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遠處那面正徐徐後撤的“魏郾城君蒙”字樣的旗幟,心中暗自猜測着蒙仲接下來的舉動。
不得不說,當初司馬錯對白起與蒙仲二人的評價是相當準确的,白起與蒙仲二人,都是屬于那種作戰非常強勢的将領,區别僅在于二人側重的方式不同。
今日這場強渡門水的戰事,蒙仲故意擺出不惜傷亡的态度,試圖逼白起退讓,換做是其他秦将,可能這會兒難免會出現猶豫與遲疑,但白起的态度就很堅定,甚至于,就像蒙仲所猜測的那樣,他比蒙仲更果斷,已做好了在這裏與蒙仲麾下聯軍兩敗俱傷的打算。
六七萬秦軍,與十五萬聯軍決戰,取勝自然是無法取勝的,想來最後的結果,無非就是白起麾下六七萬秦軍被擊退,而蒙仲麾下十五萬聯軍也因此傷亡慘重。
似乎這看上去對秦軍很不利,畢竟聯軍就算付出了巨大的傷亡,最終起碼也能剩下個七八萬軍隊的樣子,但事實上,像這樣拼消耗,其實秦國相對占優勢的。
原因很簡單,因爲聯軍内部不能齊心合力,真正持有讨伐秦國主張的,其實就隻有三晉的十五萬軍隊而已,齊燕兩軍十萬兵力,說白了隻是迫于三晉抱團的威脅,不得已而參與罷了。
在這種情況下,倘若三晉軍隊的精銳與秦國拼光了,齊燕兩軍還會繼續以聯軍的一員來讨伐秦國麽?未必!
按照白起自己的判斷,一旦魏趙韓三晉的軍隊出現嚴重傷亡,齊國肯定會有所行動。
或許齊國不會進攻趙國,因爲這無異于将趙國徹底推向魏韓兩國,使三晉同盟變得更爲牢固。
或許齊國也不會趁機進攻魏國,因爲他要留着魏國去阻止秦國東進中原,以漁翁的姿态坐看鹬蚌相争。
在排除掉趙國與魏國後,可想而知齊國必然會趁機進攻宋國,畢竟到那時,魏國迫于自身的損失以及秦國的威脅,已無能力再次出兵支援宋國。
總的來說,隻要蒙仲麾下的魏、趙、韓三軍出現嚴重傷亡,齊國那邊是肯定會有所行動的,到時候整個中原都會因爲齊國趁機對宋國展開的行動而出現劇變,這正是白起決定在門水與蒙仲決戰的底氣!
一來,婦人之仁的蒙仲未必敢與他決戰;二來,就算他麾下軍隊落得個全軍覆沒的結果,但蒙仲也同樣會付出巨大傷亡,而三晉軍隊的傷亡,勢必會刺激齊國兵吞宋國的野心。
一旦齊國出兵吞并宋國,魏國還有心思讨伐他秦國麽?那蒙仲還有心思讨伐他秦國麽?
因此無論怎麽想,決戰對他秦國都不會導緻最壞的結果。
當然了,這也是白起的無奈之策,畢竟有選擇的話,他還是更傾向于将聯軍拖個一年半載,這也同樣可以刺激到齊國對宋國的野心,但是眼前他沒辦法了,他無法承擔一旦被聯軍突破門水的重大責任。
『……接下來才是關鍵啊。』
目視着河對岸的聯軍徐徐撤退,白起神色凝重地想道。
而此時對面的聯軍,正朝着門水大營的方向撤退。
退至門水大營後,晉鄙與廉頗二人在解散麾下軍隊後,便徑直來到了蒙仲所在的主帳。
在見到蒙仲時,晉鄙與廉頗的态度出奇的一緻。
比如廉頗就對蒙仲說:“郾城君體恤我趙軍,在下深感您的仁義,但在下認爲,今日我軍撤兵實在是撤地太早了。……當時隻需再給在下一些時間,我軍說不定就能攻破對岸……”
“是啊。”晉鄙罕見地附和了廉頗的意見。
聽聞此言,蒙仲微笑着搖搖頭,安撫道:“我方有十五萬之衆,對面僅六七萬秦軍,隻要方法得當,終究是可以突破門水的,何必因爲急于一時,而讓麾下的士卒出現更多無謂的傷亡呢?”
廉頗與晉鄙對視一眼,都顯得有些無奈。
在蒙仲麾下聽用是什麽感覺,以廉頗爲例,廉頗對于在蒙仲帳下聽用其實并無不滿,相反,他很欣賞蒙仲那種不存私心、不分彼此的統兵方式,在這一位帳下聽用,廉頗無需擔憂魏軍會不會爲了減少自身的傷亡而叫他趙軍去死。
但讓廉頗有些抱怨的是,這位郾城君常常會發動一些虎頭蛇尾的戰事。
比如今日這次,他聯軍選出五萬精銳,浩浩蕩蕩殺向對岸,氣勢不可謂不強勢吧?大有一鼓作氣攻至河對岸的意思,爲此廉頗還鼓勵麾下的兵将,表示今日定能突破門水。
可結果,總共才一波攻勢,他聯軍的傷亡人數加起來不過五千人,這位郾城君就立刻下達了撤退的命令。
在廉頗看來,當時對面秦軍的傷亡也很慘重,他們當時完全可以繼續打下去,何必撤退白送對面秦軍一場小勝,主張秦軍士卒的士氣呢?
見廉頗與晉鄙有些不滿,蒙仲笑着安撫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隻要把握住大局,哪怕讓秦軍得到一兩場小勝,這也沒什麽……相比較不惜代價地殺敵,我更傾向于減少己方的傷亡,我軍傷亡少,就有更多的選擇。”
“更多的選擇?”
廉頗似乎聽出了些什麽,驚訝地試探道:“莫非郾城君已有破敵之策?”
蒙仲笑而不語。
見此,晉鄙與廉頗二人皆爲之驚詫。
這才過了多久,這位郾城君就有了對策?
片刻後,窦興、韓足、樂進等軍中将領,包括田觸與樂毅二人,皆陸陸續續彙聚于蒙仲的主帳,再次商議破敵之策。
在會議開始時,蒙仲帶着幾分無奈地笑容自嘲道:“今日,我本來想吓唬一下白起,迫使他撤兵退讓,沒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堅決……這是我的失策。”
包括田觸在内,帳内諸将都笑了一下,畢竟很難得才會看到蒙仲判斷失誤。
唯一樂毅沒有笑,一言不發地看着蒙仲,暗自琢磨着蒙仲打算從什麽方式突破門水。
說起來,自蒙仲率軍抵達門水大營這邊後,雖然二人平日裏并不少碰面,但私底下的見面,卻是一次也沒有——蒙仲并沒有像以往那樣私下與他見面。
“好了。”
拍了拍手,蒙仲收起了臉上那無奈的笑容,沉聲說道:“通過今日的試探,白起的态度已經很明确了,即他已決定不惜代價阻止我聯軍突破門水……我覺得,他可能是認爲門水以西數百裏平川皆無險可守,因此決定在這條門水堵死我軍的進路。……方才晉鄙與廉頗二人向我抱怨,說我撤兵撤地太早,但我認爲,爲突破門水而付出幾萬人的傷亡,這并不能算做一場勝利。……再者,僅僅一條門水,就讓我軍付出了幾萬人的傷亡,那我聯軍還如何繼續讨伐秦國?要知道這裏離秦國的都城還有數百裏乃至千裏的距離!”
『這一位……真打算攻到秦國的國都去啊?』
聽到蒙仲這話,帳内諸将皆不約而同地看向蒙仲,且神色古怪。
就連田觸與樂毅亦是如此。
一時間,帳内出現了詭異的沉寂。
這也難怪,畢竟中原各國組織的聯軍,迄今爲止都沒有殺至秦國國都鹹陽的先例,因爲大多數情況下,聯軍都會在函谷關碰壁,然後因爲無法繼續攻入而放棄讨伐;少數情況,秦國也會在這時候向諸國求和。
再結合秦國的強勢,以至于這些年中原各國讨伐秦國的行動,都僅僅隻是将攻破函谷關、迫使秦國求和作爲最終的目标,幾乎沒有多少人想過徑直攻到秦國的國都鹹陽去。
記得前些年,匡章倒是有想過,但最終也因爲魏韓兩國的老君主不幸過世,隻能接受秦國的求和。
總得來說,除了楚國當年在傾國之戰中險些就攻到了秦國的國都,中原各國幾乎沒有一次能殺到鹹陽,反倒是秦國最初與義渠國的戰争中,義渠騎兵曾幾次殺到鹹陽一帶。
正因爲從未有過先例,以至于當此刻蒙仲隐隐透露出他準備殺到鹹陽時,帳内的諸将都爲之一愣,沒能反應過來。
半響後,田觸表情古怪地問道:“聽郾城君這意思,似乎打算殺到鹹陽去?”
“這不是我五國軍隊讨伐秦國的最終目标麽?”蒙仲理所當然地說道。
他當然知道田觸在吃驚什麽,無非就是中原各國曾經都沒有攻至鹹陽的先例罷了,想來就算是奉陽君李兌與韓國大司馬暴鸢,都不曾奢想過這一點。
但作爲魏國的将領,蒙仲卻希望能嘗試一下,畢竟這次若能借助五國軍隊的力量重創秦國、削弱秦國,這對于魏國而言是最爲有利的,畢竟魏國正是目前最受到秦國針對的國家——單憑魏國一己之力,那可是幾乎無法做到這一點的。
所以說,蒙仲其實也不是沒有私心,既然作爲魏國的将領,他自然要爲魏國考慮。
但他考慮的方式,或者說層面,卻不像公孫喜那般。
确切地說,蒙仲是從更高層面去思考對魏國真正有利的事,而不是僅僅隻着眼于己國士卒少損失些、他國士卒多損失些——那太小家子氣了。
“話雖如此……”
被蒙仲反問了一句,田觸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本能地還是覺得蒙仲的話過于誇大,畢竟那可是秦國,比他齊國更強大的秦國,曾一度能力壓魏、韓、楚三國的秦國。
但看着蒙仲似乎頗有信心的樣子,田觸也不想在這件事上與蒙仲争執什麽,岔開話題問道:“那依郾城君之見,眼下該如何突破門水呢?”
有些出乎田觸的意料,蒙仲在聽到這話後從容地說道:“這就要利用我軍比秦軍兵力更多的優勢。……我的主張是分兵,門水很長,它西起桃林塞,東至函谷關前,最終彙入大河,這條河流長達近兩百裏,既然這邊無法突破,那就另外選擇可以突破的地點……”
“秦軍同樣會分兵。”田觸提醒道。
“觸子說得不錯。”蒙仲點點頭,旋即笑着說道:“但換算下來,六七萬秦軍同時把守近兩百裏的河道,平均算下來一裏地三四百秦卒,一丈之距,僅僅一人,而我軍則是秦軍的兩倍……換而言之,戰線拉得越長,我軍的優勢就越大……”
這個觀點倒是新奇。
帳内諸将饒有興緻地傾聽着,但樂毅卻忍不住提出了異議:“戰事,并非是純粹的兵力算法,你想通過分兵來迫使白起分兵,使秦軍的兵力分散,以便你能利用小股精銳突破其中一處河岸或幾處河岸,打破目前的僵局,但你也要知道,秦軍并不會甘心被你牽着鼻子走,在你分散兵力的同時,秦軍也會考慮直接攻打你的本營……還有糧草方面的壓力,我方兵力分散後,士卒們每日的進食就會成爲麻煩,你得額外派出一批人,于河岸沿途發放米糧,給那些分散的兵卒……”
蒙仲有些驚訝于樂毅的提醒,在看了樂毅片刻後,點點頭說道:“樂大司馬說得這些都很有道理,我方才隻是一個比喻,當然不可能将兵力分地那麽散,我的主張是以爲萬人軍隊爲單位,在河岸上再建十幾座軍營,這些軍營都坐落在河道較淺的位置,迫使白起不得不分散兵力,派重兵防守。至于樂大司馬提出的供應糧草的問題……半個月!隻要我方能堅持半個月,白起就勢必地撤退,将這條門水拱手相讓!”
『半月?不是要沿河再造十幾座軍營麽?這樣半個月可未必夠啊……可他又說半月後白起不得不将門水拱手相讓……半月之後?等等,半月之後,就快臨近秋收了吧?原來如此……』
樂毅聞言驚疑地看了幾眼蒙仲,繼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半響後,他好似想到了什麽,微微點了點頭。
鑒于蒙仲目前在聯軍中的地位與威信,哪怕他爲了避免消息走漏并未說出自己全盤的計劃,但軍中的将領們亦接受了蒙仲的調度。
次日,門水秦營中除窦興、樂進二人的軍隊不動,其餘聯軍,皆在一軍司馬的率領下,沿着門水東岸徐徐向東南方向移動。
聯軍這邊的行動,自然瞞不過秦軍的眼線,當即便有監視對岸動靜的秦卒将這件事禀報了白起。
得知消息後,白起立刻取出行軍圖,對照行軍圖預測聯軍那十餘支萬人軍隊的移動方向,繼而皺起了眉頭。
從旁,司馬靳好奇問道:“聯軍無故分兵,其中有什麽深意麽?”
白起悶悶地說道:“他見無法從我這一點突破,便嘗試開辟多個戰場,分散我軍的兵力……”說到這裏,他忍不住罵了一句:“該死的蒙仲,居然利用其兵力上的優勢欺我……”
果然,他一眼就看穿了蒙仲的意圖。
但問題是,就算看穿了蒙仲的意圖他又能怎樣呢?還不是得分兵?難道坐視不管,放任聯軍從上遊幾個河道較淺的地點突破至西岸?
“那……是否能趁機機會,直接奪回門水大營呢?”
司馬靳在經過白起的解釋後,又提出了一個建議。
聽到這話,白起點點頭說道:“确實,這确實是一個機會,但問題是,蒙仲會犯下如此疏忽麽?……我甚至懷疑,我分散兵力,很有可能就是爲了引誘我趁機奪回門水大營。别到時候,門水大營沒有奪回,聯軍反而趁此機會從上遊幾處突破了門水,迂回繞襲我軍的背後……”
“那……那就隻能分兵防守了?”
“唔。”白起點點頭說道:“暫時就隻能被蒙仲牽着鼻子走,分兵防守幾個河水較淺的地點,伺機……看看能否奪回門水秦營。”
說罷,他皺着眉頭繼續盯着面前的行軍圖。
不可否認,蒙仲這招計策确實有些效果,使他秦軍不得不被動防禦,但白起總覺得,分散十幾萬聯軍來創造突破門水的機會,這招過于“笨重”,不像是蒙仲會想出的計策。
在他印象中,蒙仲的計策一般都是很平滑,很靈活的。
『……倘若我所料不差的話,此舉應該僅僅隻是幌子,蒙仲應該還有另外的……』
想到這裏,白起沉聲下令道:“傳令下去,增派士卒監視聯軍,我要知道每一支聯軍部隊的一舉一動!”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