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田觸沒來由地面色一陣微變,畢竟在聯軍當中,他最忌憚的就是那位曾多次在戰場上擊敗過他的郾城君。
“難道他看出了什麽?”他驚疑不定地小聲詢問樂毅。
不得不說,事實上樂毅心中也有些吃驚,但終歸他要比田觸冷靜地多,在思考了一下後,他搖搖頭說道:“我覺得不會。倘若他果真看穿了什麽,那麽他必然會親自前來質問你我,而不是僅僅隻派身邊人……觸子,冷靜一些,莫要自露破綻。”
“嗯嗯,你說得對。”
田觸點點頭,在深吸幾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後,這才吩咐帳外的士卒道:“有請。”
片刻後,便有齊卒領着兩名目測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到了帳内,隻見這二人在見到田觸與樂毅後,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口中說道:“觸子,樂大司馬,在下樂輸、向奏,乃郾城君身邊近衛,此番奉郾城君之命送一封書信而來。”
說着,名爲樂輸的男子便從懷中取出一小卷竹簡,恭敬地雙手遞給田觸。
田觸起身接過竹簡,旋即問道:“兩位,郾城君還有别的吩咐麽?”
樂輸與向奏對視一眼,旋即不約而同地搖搖頭說道:“并沒有。”
見此,田觸心中稍安,當即喚來帳外的近衛笑着吩咐道:“你帶這兩位下去歇息一番,取些酒菜與他們充饑,切記不得怠慢。”
他當然知道前來送信的這兩人乃是蒙邑子弟,自然不會怠慢。
“多謝觸子……那,我二人就先告辭了。”
在謝過之後,樂輸與向奏拱手告辭。
田觸微笑着目送着這二人走出帳篷,旋即迫不及待地攤開手中的竹簡,頗有些心情忐忑地掃視着其中的内容,直到他看見蒙仲在信中稱贊他與樂毅前幾日與秦軍交戰的那場戰鬥時,他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笑着轉頭對樂毅說道:“虛驚一場,郾城君送來書信,隻是爲勉勵我二人。”
“哦?”
樂毅起身走上前去,從田觸手中接過蒙仲的書信仔細觀閱了一遍,倒也沒發現什麽異常。
他輕笑着對田觸說道:“這下觸子可以稍稍放心了。”
田觸點了點頭,旋即帶着幾許感慨說道:“看來你說得對,倘若我在戰報中作假,反而會讓奉陽君、郾城君等人起疑……”
原來,在前幾日書寫戰報的時候,田觸原本打算稍稍誇大一下戰果,比如讓雙方的戰損誇大些,亦或者描繪地仿佛平局一般,但樂毅卻阻止了他,理由是誇大戰績,反而容易引起李兌、蒙仲等人的懷疑。
當時田觸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聽取了樂毅的建議,老老實實地上報了彼此的戰損,也沒敢厚着臉皮在戰報中強行戰平對面的秦軍。
沒想到,結果還意外地不錯,昨日傍晚時奉陽君李兌便派人來嘉獎了他,而今日,他們又收到了郾城君蒙仲的書信,書信的内容同樣是在稱贊他們。
雖然這是好事吧,但田觸總覺得有點怪怪的:明明是稍落下風的戰果,卻讓李兌、蒙仲、暴鸢幾人很是滿意,難道竟沒有人期待他能擊敗對面的秦軍麽?他田觸怎麽說也是齊國少壯輩将領的佼佼者,要不要這麽小看他?
想來想去,田觸最終将此事歸于李兌、蒙仲、暴鸢三人仍對他抱有懷疑,而不是質疑他的才能。
但事實上,李兌、蒙仲、暴鸢三人還真不曾期待過他能擊敗對面的秦軍。
李兌與暴鸢就不說了,這兩位純粹抱着希望齊燕聯軍與秦軍兩敗俱傷的想法;而蒙仲,他期待的其實是樂毅,而不是田觸——不可否認,田觸固然是一位不錯的将領,但考慮到對手是秦國的白起,蒙仲實在不報什麽希望。
在心中的巨石落下之後,田觸自然也恢複了平日裏的冷靜,隻見他在思忖片刻後對樂毅說道:“郾城君希望你我加大力度對秦軍施加壓力……看來是對你我仍抱有幾分懷疑。”
“唔。”
樂毅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心中琢磨着蒙仲在信中給出的這個理由。
直覺告訴他,蒙仲的這個理由很奇怪。
要知道,就拿眼前的局勢來說,蒙仲在函谷關前根本無法打開局面,哪怕他攻陷了函谷關,亦無法突破函谷道,無法真正地攻入秦國境内,真正能對秦國造成巨大威脅的進攻路線,反而是門水秦營這邊——隻要能攻陷門水秦營,越過門水,聯軍便可繞過那座被稱作天下第一雄關的函谷關,徑直朝着秦國的王都鹹陽進攻。
在這種情況下,函谷關前的蒙仲應該配合他們這邊才對,比如說強攻函谷關,吸引秦軍的注意力,以便于他與田觸這邊突襲門水秦營。
但奇怪的是,蒙仲卻要去田觸在這邊加大力度對門水秦營施壓,這在樂毅看來俨然有種南轅北轍的意思。
『難道阿仲已經有了突破函谷關道的辦法?』
樂毅對此也感覺頗爲困惑。
在商議了一番後,田觸提筆給蒙仲寫了一封回信,抛開一些客套外,主要就是向蒙仲表明他會盡快再次對秦軍用兵的心迹。
至于這個“盡快”究竟是幾日之後嘛,田觸在信中亦列舉了種種困難,比如主營尚未建立完畢,再比如對面的秦軍守備森嚴等等,總而言之,他純粹就是想拖延時間。
畢竟在他與樂毅看來,此刻在函谷關前的蒙仲,除了能威懾關内的秦軍以外,其實也很難打破眼下的僵局,除非蒙仲有辦法突破函谷道。
而在這種情況下,五國聯軍讨伐秦國的進展,就得看他們齊燕聯軍攻打門水秦營的進展如何了,他們故意放緩攻勢,自然而然就能拖延三晉聯軍的腳步,使三晉聯軍與秦國的這場戰争陷入長久的僵持。
這對他齊國是大爲有利的。
當晚,齊燕聯軍遭到了門水秦軍的偷襲。
起初田觸心中無比震驚,以爲自己上了白起的當,但随後與他彙合的樂毅卻很冷靜地告訴他,秦軍其實并沒有真的想偷襲他們營寨的意思,否則,又豈會故意制造出那麽巨大的響聲,引起附近一帶齊燕聯軍的注意?
“你的意思是……”
“秦軍應該是在幫你我蒙蔽三晉聯軍。想想也是,我軍駐紮在此,按理來說必爲秦軍的眼中釘,可迄今爲止秦軍卻從未嘗試過偷襲我軍,這不是很奇怪麽?”
“這倒也是……”
還沒等田觸與樂毅商議完,他們就聽到山上山下的喊殺聲猶如退潮般消失不見,顯然是秦軍已經退去。
見此,田觸疑慮頓消,反而玩笑般地說道:“對面的秦将,做事相當缜密啊……”
缜密麽?
确實缜密!
連故意爲之的夜襲都考慮到了,對面秦軍給樂毅的感覺,就仿佛他的兄弟蒙仲,同樣的考慮周到、同樣的做事缜密。
『應該是那個白起的囑咐吧……阿仲雖前後擊敗此人兩回,卻仍反複叮囑我此人絕對不可小觑,可見那白起的謀略怕是不在阿仲之下……』
樂毅心下暗暗想道。
問題是,時隔近二十日才“想起”夜襲他齊燕聯軍的主營,不覺得有點遲了麽?
不過轉念一想,樂毅便明白了白起的“爲難之處”,畢竟在前幾日秦軍與他齊燕聯軍發動那場有默契的交戰之前,田觸與他皆對那白起抱持懷疑,在這種情況下,白起又怎麽敢故意發動一場夜襲呢?萬一他與田觸因此誤會了該什麽辦?
而眼下,由于經曆過了前兩日那場頗有默契的交鋒,雙方已經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因此白起才敢派人前來,制造一場失敗的夜襲,變相他齊燕兩軍取得三晉聯軍的信任。
亡羊補牢,總好過什麽都不做。
樂毅覺得對面的白起大概是這個意思。
至此之後的一段日子,齊燕聯軍繼續建造營寨,鞏固防禦。
而在此期間,秦軍也會時不時地前來偷襲,有時隔一兩日,有時隔兩三日,也沒有什麽規律可言,但由于每次在發動突襲前,這股秦軍都會故意制造出巨大的喊殺聲,故意叫齊燕聯軍得悉,因此,即便是在田觸與樂毅并未親自出面的情況下,他倆帳下的将領們亦能有驚無險地擊退來犯的秦軍,穩穩當當地守住主營。
似這般總共又過了半個月左右,即七月十五日前後,鑒于田觸與樂毅在第一次與秦軍交兵後遲遲未有進展,李兌與蒙仲多次寫信催促,這讓田觸意識到,他齊燕聯軍必須再次與對面的秦軍聯手演一場戲,以應付三晉聯軍那邊。
于是乎,他給對面門水秦營的主将衛援寫了一封戰書,相約彼此在上次的戰場交戰。
雖說這封戰書從字裏行間來看确實充斥着挑釁秦軍的意思,不至于落入有心人之手成爲把柄,但衛援卻很清楚這封戰書的真正意思:無非就是田觸約他再次演一場戲咯。
于是,在七月十七日白晝,齊燕聯軍與秦軍再次交戰。
爲了取信于三晉聯軍,田觸這次投入了約三萬齊燕聯軍,而對面的秦将衛援則投入了兩萬軍隊左右,這總共五萬軍隊,将門水秦營東側那片并不算太寬闊的平地擠得滿滿當當,倒還真有一副決戰的架勢。
然而這場仗的戰損,那就及不上決戰的水準了,前前後後齊燕聯軍的傷亡隻在三千人左右,就連田觸與樂毅二人都覺得有點說不過去,以至于田觸在書寫戰報時誇大了戰損人數,額外謊報了五千人——一場仗八千戰損,這個數字還是說得過去的。
至于勝負,還是老樣子描繪成稍落下風,畢竟幾乎沒有幾個人會相信齊燕聯軍能在兵力相近的情況下擊敗秦軍。
寫完戰報後,田觸便派人送往峽地的聯軍主營,交給奉陽君李兌與暴鸢二人。
而李兌與暴鸢,也抄錄了一封送往道中魏營,送到蒙仲手中。
時隔整整十八日,蒙仲再一次收到了田觸送來的戰報。
不得不說,田觸這次送來的戰報,乍看還是很真實的,畢竟上面詳細記載了自七月初起秦軍與齊燕聯軍交戰的所有規模的戰例。
不提秦軍偷襲齊燕聯軍主營的戰例被逐一記載,戰報中還記載着齊燕聯軍反過來偷襲門水秦營的事迹。
總共兩例,一次發生在七月初四,一次在七月十二日。
這些詳細的戰例,使得這份戰報看上去很真實也很充實,尋常人幾乎不會對此報以懷疑。
但蒙仲在看到這些戰例時,臉上卻沒有絲毫笑容。
而就在這時,樂進撩帳走了進來,見蒙仲捧着一卷竹冊觀閱,還以爲蒙仲在看書,笑着打趣道:“你也真是勤奮好學,在戰場第一線還能生出看書的念頭,你也真的是……看什麽呢?兵書?”
“不,我在看田觸派人送來的戰報。”蒙仲解釋了一句,旋即問道:“你怎麽來了,攻城器械打造地如何了?”
“有於應替我盯着呢。”樂進随口解釋着,旋即從蒙仲手中拿過那份戰報,一邊瞅一邊喃喃道:“讓我瞅瞅,讓我瞅瞅……唔唔,喲?看上去很不錯啊,來來回回打得有聲有色嘛……”
“假的。”
蒙仲淡淡說了句,旋即從一旁的瓦罐中倒了一碗水,繼而将這碗水擺在矮桌上靠近樂進的那一側。
“假的?”樂進愣了愣,看看手中的戰報,又看看蒙仲,不解問道:“你是說,田觸的這份戰報有作假?”
“不。”蒙仲搖搖頭說道:“上面所記載的交兵,應該是真的,田觸不至于敢無中生有來欺騙奉陽君、暴帥,以及我等,隻不過……”
說着,他指了指樂進手中的戰報,淡淡說道:“十萬齊燕聯軍前往進攻門水秦營,白起得知後必然也會親自前往那座秦營,可你看田觸送來的這兩份戰報,雖說秦軍與齊燕聯軍交戰的次數并不少,但你能看出白起在這當中起到了什麽作用麽?”
說着,他從矮桌的一角拿起田觸上一份戰報,丢給樂進。
“……”
樂進仔細對照田觸前後兩份戰報,看着看着,眉頭逐漸皺起。
就像蒙仲所說的,十萬齊燕聯軍犯境,白起不可能不親自到門水秦營究竟,而既然白起親自到了門水秦營,那麽必然會使出一些計策針對那十萬齊燕聯軍。
可在田觸的這兩份戰報中,秦軍與齊燕兩軍的交戰簡直就是吞溫水,拜托,此次對面的秦軍主帥可是白起,并非向壽,似這種吞溫水的戰鬥,怎麽可能是白起打出來的?
怎麽說呢,白起指揮的戰争,應該要更加的激進,比如故意露出破綻讓齊燕聯軍進攻門水秦營,然後趁機派出奇兵在齊燕聯軍建立營寨的那幾座山丘放火,截斷齊燕聯軍的退路,繼而再從四面八方圍攻陷入困境的齊燕聯軍。
暫且不說這樣的戰術能否重創齊燕聯軍,但确實這才符合白起的兵法。
“确實……不太對。”
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樂進比照着兩份戰報,神色凝重地說道。
聽聞此言,蒙仲長長吐了口氣,沉聲說道:“上次收到田觸的戰報,我還不敢斷定,這次我已有大概的把握了。田觸與……田觸應該是與秦軍私底下達成了什麽約定,雙方頗有默契地假意打了幾場仗。……這次五國伐秦,齊國本來就是心不甘、情不願,且前一陣子,田觸所率領的齊軍也始終是躲在後頭,不肯出戰,想必白起因此看出我聯軍内部心思不齊,因此嘗試與田觸聯系……”
“你是說,田觸背棄了聯軍,與秦軍私下達成了協議?”樂進聞言驚聲問道。
要知道,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大多數時候内奸要比外敵有威脅的多,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年嬴疾與田章的那場濮上之戰,堂堂的名将田章,不就是被暗中與秦軍達成協議的宋軍給坑了,以至最終慘敗于嬴疾手中,成爲田章畢生唯一的敗仗麽?
要不是宋軍,田章雖說未必能擊敗嬴疾,但也絕對不至于落個慘敗的下場。
蒙仲想了想說道:“背棄聯軍、倒戈秦軍,這應該不至于。……田觸應該沒有那麽膽子。不過,與白起達成互不進犯的默契,這倒是有可能……”
“那也是很嚴重的事。”樂進神色嚴肅地說道:“倘若此事屬實,那我等絕不可視若無睹,阿仲,你應當立刻通知李兌,讓李兌派人去……”
“去做什麽?揭穿田觸?”蒙仲搖搖頭說道:“沒有意義的。……我等沒有證據,田觸完全可以抵賴,哪怕當真質問地田觸啞口無言,彼此撕破臉皮,他惱羞成怒順勢退兵,你拿他怎麽辦?難道我三晉聯軍先跟齊燕兩軍打一場麽?别說李兌與暴帥,就算是我,也不敢在白起的眼皮底下,發動一場我聯軍内部的内戰。想來最終的結果,無非就是齊燕兩軍明言退出讨伐秦國的行列……這對于大局有什麽好處?齊燕兩軍退出聯軍,對于我聯軍的士氣必然有極大損傷,而秦軍那邊相信是士氣大振……”
樂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旋即皺眉問道:“那怎麽辦?倘若田觸果真與秦軍達成了什麽協議,我想就算給他一年時間,他也打不下那座秦營……他隻會用各種理由來搪塞。”
“無妨。”
蒙仲沉思了片刻,旋即擡頭說道:“既然田觸‘認爲’那座門水秦營難以攻陷,那我替他打下來就是了,他總不能再還給對面秦軍吧?沒必要爲此徹底撕破臉皮。十萬齊燕聯軍,哪怕就是光用來搖旗助威,這聲勢,也是一股不小的助益。留着吧,總會有用的。……”
“你有把握攻陷門水秦營?”樂進驚訝地問道。
聽聞此言,蒙仲笑了一下,神色古怪說道:“事實上,這次應該算是白起聰明反被聰明誤……本來我并無把握攻陷門水秦營,但這下嘛,我反而有把握了。……來人,去請窦興、魏青兩位司馬前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喏!”進帳的近衛躬身而退。
看着蒙仲從容不迫的面容,樂進皺着眉頭思忖了片刻,旋即,他仿佛是猜到了什麽,臉上亦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嘿嘿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