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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從我軍背後來襲?』
站在自己的帳篷外,蒙仲皺着眉頭沉思着。
他營地内的駐軍情況,晉鄙軍駐紮西營,方城軍駐紮中營,北營與南營分别由趙軍以及韓軍駐紮,不可否認,相比較其餘幾營,東營的守備确實相對薄弱些,畢竟這處營區背對着函谷關,縱使蒙仲也沒想到秦軍居然會襲擊東營——畢竟從函谷關的方向出兵偷襲他道中魏營的東營,這需要繞過他整個魏營,這就意味着必然會被晉鄙、廉頗、韓足其中之一發現情況,更别說方城騎兵主要就活動在這一帶,可以說函谷秦軍偷襲他東營的幾率非常小。
沒想到,秦軍居然還真的襲擊了東營。
此時,有幾名趙卒急匆匆地跑來禀報:“啓禀郾城君,我營遭到秦軍的偷襲,現下,廉司馬正率領士卒們奮力抵擋。”
“唔。”蒙仲點了點頭,旋即不急不緩地朝着受襲的東營區與東北營區而去。
待等他快步來到東營時,魏将於應已經穩定了營内的局勢,帶領着士卒們正在撲滅營地内的火勢。
不過營地外的荒野上,仍有持續不斷的厮殺聲傳到這邊。
“於應。”蒙仲遠遠喊了一聲。
聽到聲音,於應放下手頭的事物,立刻快步走到蒙仲面前,抱拳應道:“郾城君。”
蒙仲點了點頭,問道:“現在什麽狀況?”
於應立刻禀報道:“眼下,廉司馬與樂司馬正率領士卒出城追擊那股秦軍……東營遭受襲擊的當時,是廉司馬率先反應過來,帶領趙軍支援東營,随後在下亦與樂司馬率軍來援,合衆人之力,将秦軍擊退……”
從於應口中得知廉頗最先察覺到營地受襲,蒙仲暗暗點頭,心中暗暗稱贊于廉頗的機警。
想了想,他問道:“有秦軍落下的屍體麽?”
“……”於應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蒙仲,旋即側身指向不遠處。
順着於應手指所指的方向,蒙仲看到不遠處躺着不少屍體,既有他聯軍士卒的屍體,亦有秦軍的屍體。
他走上前辨認了一番,确定大概率确實是秦軍士卒的屍體。
“……”
低頭檢查了幾具秦軍的屍體後,蒙仲站起身來,皺着眉頭沉默不語。
今夜來襲的,居然真的是秦軍?
别看方才在聽到營内的嘈雜聲久久不絕時,蒙仲腦海中第一時間便跳出了“秦軍襲營”這個念頭,但當他發現今夜偷襲他們的敵軍并非來自于函谷關方向而是來自于後方時,其實他也想過是否是齊燕兩軍反水——雖說這個可能性較小,但蒙仲方才确實考慮過這一點。
不過眼下在檢查過敵軍落下的屍體後,他基本上就可以确認了,今夜來襲的敵軍,确實是秦軍。
那麽問題就來了,既然這支秦軍并非是從函谷關的方向來襲,那麽試問,這支秦軍從哪冒出來的?
伏軍是不可能的,畢竟這段時間方城騎兵四處搜索巡邏,倘若果真有一支秦軍埋伏在他聯軍腹中,哪有可能不被發現?
排除掉這個可能性後,答案也就逐漸浮出了水面:這一帶,有一條隐秘的小道可以連通函谷關,極有可能是可以通往函谷關的背後。
問題是……要不要這麽巧?
他今日下午還在考慮如何突破函谷道,或者說尋找偏僻的小路繞到函谷關背後,夜裏秦軍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來,與其說是夜襲他魏營,不如說是在變相地告訴他:你看,可通往函谷關背後的小路在這兒哩。
『……看來是着急了。』
瞥了一眼函谷關的方向,蒙仲臉上閃過幾許似笑非笑的神色。
旋即,他正色吩咐道:“立刻聯絡騎兵,叫蒙虎、華虎負責追擊那股秦軍,打探清楚對方究竟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
“喏!”左右近衛當中當即便有人抱拳而去。
片刻之後,可能是得知蒙仲來到了東營,韓将韓足立刻來到了這邊,與蒙仲相見。
在見到蒙仲時,韓足的神色略顯尴尬,大概是因爲他未能在營地受襲的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吧,不過蒙仲倒沒有怪罪他,畢竟東營本來就不是韓足的守備範圍,今晚東營遭遇襲擊,确實跟韓足沒有什麽關系——确切地說,跟營内任何一名将領都沒有關系,而是蒙仲自身的一個小疏忽,好在這個小疏忽并未造成太大的損失。
“郾城君。”
在見禮之後,韓足滿臉困惑地問道:“據在下所知,襲擊我營的秦軍竟是從我營的背後來襲?這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蒙仲淡淡笑道:“說明我營的背後,有一條可通往函谷關一帶的隐秘小路呗?”
見在己方遭遇夜襲的情況下,眼前這位郾城君非但不惱怒,反而臉上露出了絲絲笑容,韓足感覺其中肯定有什麽深意。
他好奇問道:“既是如此,郾城君爲何發笑?”
蒙仲微微一笑,說道:“待樂進、廉頗二人回營後,再細說此事不遲……”
正說着,他身背後逐漸響起一陣甲胄抖動的聲音,蒙仲轉頭一看,便看到晉鄙帶着數百名河東軍士卒急匆匆地奔向這邊。
隻見晉鄙快步奔向這邊,在看了一眼營内的局勢後,立刻于蒙仲面前單膝叩地,抱拳請罪道:“晉鄙支援來遲,請郾城君責罰。”
蒙仲當即伸手左手,将晉鄙拉了起來。
他當然不會怪罪晉鄙,哪怕晉鄙不解釋他也可以猜到幾分:肯定是因爲晉鄙在今日白晝裏與秦軍厮殺,體力消耗巨大,因此早早便睡下了,以至于成爲最後一個來到東營的大将。
這有什麽好責罰的?
要責罰,蒙仲也不會責罰營内的諸将,而是要責罰蒙虎、華虎二人率領的方城騎兵——明明有四千方城騎兵在周遭一帶活動,居然還讓他的大營被秦軍偷襲,試問蒙虎、華虎二人是否要承擔主要責任?
見蒙仲非但沒有責罰自己,反而好言安撫,晉鄙心中去了幾分忐忑,取而代之的則是對今夜這場襲擊的狐疑:“今晚襲擊我軍營寨的,當真是秦軍麽?來東營這之前,我質問了我麾下負責巡邏值夜的将士,可他們卻說,他們整宿都在巡邏,從未見到有任何秦軍潛行……”
“你沒責罰他們吧?”蒙仲輕笑着說道:“跟你麾下巡邏的将士無關,這支秦軍,是從我軍背後冒出來的……”
“背後?”晉鄙愣了愣,旋即迅速反應過來:“函谷關的秦軍,有辦法可以繞到我軍的背後?”
蒙仲正要解釋,忽見許多趙軍與方城軍士卒從營外三三兩兩地返回,再仔細一聽,此刻營外的喊殺聲亦早已遠離、平息,大概是樂進、廉頗二人以及将那支秦軍擊退。
見此,他對晉鄙與韓足說道:“待樂進與廉頗回營,到時候再細說此事。”
大概等了一刻時之後,出擊的趙軍與方城軍士卒,陸陸續續從營地外返回,其中亦包括廉頗與樂進二人。
當蒙仲等人看到廉頗與樂進二人時,二人好似神色凝重地交談着什麽,以至于并沒有注意到蒙仲等人正在營門附近等着他們歸來,直到廉頗、樂進二人身邊的士卒出言提醒,他二人這才看到蒙仲等人,快步走了過來。
“阿進,現在是什麽情況?你二人可接到了我的傳令?”蒙仲揮揮手示意樂進與廉頗不必行禮,直接了當地問道。
“收到了。”樂進點點頭說道:“收到你的命令後,我與廉司馬一路追擊那支秦軍,直到半途有騎兵接手,我二人向他們說明情況後,這才返回營内。”說着,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看到了蔡成,應該不至于追丢。”
蔡成,即華虎的副将,看上去似乎漫不經心,但實則卻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将領,蒙仲倒也用不着擔心。
也是,一隊騎兵追丢一群步卒,得多丢臉的騎兵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當衆人正聊着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呼喚:“郾城君?那邊是郾城君麽?”
蒙仲等人轉頭一看,便看到魏将窦興正帶着一隊魏卒快步走向這邊。
隻見窦興快步走到蒙仲等人身邊後,頗感困惑地問道:“大營遭到秦軍偷襲?什麽情況?”
顯然,駐軍于道中魏營西北側那處魏營的窦興,發現道中魏營遭到了襲擊,是故連忙帶着人前來支援。
聽聞此言,蒙仲微笑着說道:“隻是對面的秦軍耍了一個小詭計而已,勞煩窦司馬辛苦跑一趟。”
窦興擺擺手說道:“郾城君這是說的哪裏話?不過郾城君所說的這個小詭計,在下不是很明白……”
見此,蒙仲點點頭招呼衆将道:“到我帳内再細說罷。”
片刻後,衆将集聚于蒙仲的帳内,除魏青、蒙虎、華虎三人并未到場外,其餘蒙仲麾下的大将已全部到齊。
見此,蒙仲也不藏着掖着,正色說道:“今晚秦軍對我營的夜襲,乃是白起的一個詭計,是否能得逞,其實白起并無所謂,因爲他真正的目的,并非是爲了襲擊我營,而是爲了透露給我方一個訊息,那就是我營背後,有一條隐秘的小路可通往函谷關一帶……我個人猜測,這條小路應該能通往函谷關的背後。”
這一番話,聽得帳内衆将目瞪口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郾城君,是……是在下聽錯了麽?”韓足瞠目結舌地說道:“白起?他主動洩露那條隐秘的小道給我方?”
要知道今日下午的時候,蒙仲就曾對他與廉頗、晉鄙三人解釋過,當時蒙仲便說他已有了擊破函谷關的把握,難題在于如何想辦法突破函谷道——函谷道正是蒙仲當時沒能解決的難題。
在這種情況下,白起忽然于夜裏發動了詭異的夜襲,主動将一條可通往函谷關、甚至函谷道背後的隐秘小路洩露給他聯軍,你們這兩位也太有默契了吧?
你确定你口中的白起,不是安插在秦國的奸細麽?
仿佛是看穿了在場諸将的心思,蒙仲笑着說道:“白起主動将此事洩密給我方,他當然是不安好心,總不能他作爲秦國的将領,背地裏卻暗中助我方一臂之力吧?”說到這裏,他思忖了一番,旋即繼續解釋道:“據我的推斷,白起之所以表現地如此……唔,急切,其中原因大概是因爲他着急了。”
“是因爲我軍的樓車與投石車麽?”廉頗敏銳地把握到了問題的關鍵。
“不錯。”蒙仲贊許地看着廉頗點點頭,旋即解釋道:“在我看來,白起大概也已經猜到了,猜到我已有把握攻陷函谷關,唯一的難題就是函谷道,因此他迫切想要扭轉這個局勢……”
“他不希望我軍繼續攻打函谷關?”晉鄙皺眉問道:“在下不明白,倘若他主動洩露的那條小路,果真能直通函谷道的背後,那他主動透露給我方,跟他失守函谷道有什麽區别?”
聽聞此言,蒙仲思忖了片刻,旋即點點頭說道:“關于這一點,我暫時也未曾想明白,不過我大緻可以得出判斷,今夜的夜襲,絕對是他故意爲之,目的就是爲了主動暴露那條偏僻小路的存在,否則,他有什麽理由這樣做?一條可以偷襲我軍背後的隐秘小路,他留到最後不好麽?爲何要爲了一次未必能成功、且成功也未必能對我軍造成重創的夜襲,而提前暴露了那條隐秘小路?”
說到這裏,蒙仲沉吟了片刻,旋即沉聲說道:“憑我對白起的了解,他大概是希望我軍将注意力投向那條小路,想辦法從那條小路進攻他秦國,從而變相地減輕函谷關在正面的壓力……”
聽着蒙仲的分析,除廉頗、樂進、晉鄙等人還能跟着上蒙仲的思緒,其餘像韓足、窦興等人,從頭到尾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僅僅隻是一次試探性的進攻,蒙仲就已經摸清楚了函谷關的大緻守備實力?且對攻陷這座函谷關信心十足?
而對面的白起,亦猜到蒙仲已有把握攻陷函谷關,隻是在頭疼函谷道的問題,因此白起有些着急了,主動暴露了一條小路,希望将他蒙仲的注意力吸引到那條小路上?減輕函谷關在正面的壓力?
而蒙仲,亦猜到了白起的意圖?
這兩人……到底怎麽知道這麽多的?又如何能如此清楚地知道對方究竟掌握了那些情報?
除樂進以外,帳内諸将看了一眼正在分析局勢的蒙仲,繼而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彼此。
他們此刻俨然有種古怪的感覺,曾幾何時自認爲作戰經驗豐富的他們,他們忽然連眼前的戰況都看不懂了。
他們忍不住感慨。
秦國白起……
魏國蒙仲……
這兩位宿将對彼此的謀算,着實是叫人連看都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