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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
在聽到白起的解釋後,王龁這才恍然大悟。
仔細一瞧關外魏、趙、韓三軍的弓弩手分布,可不就是一個不縫邊的口袋麽,要是貿貿然出關迎擊,試圖摧毀魏軍那些古怪的攻城兵器,搞不好真如白起所言,還未等出關的士卒摧毀幾座那種古怪兵器,就會被魏、趙、韓三軍的弓弩手以亂箭射死。
可問題是,死守關隘一味挨打也不是辦法啊!必須想辦法摧毀魏軍那些古怪的兵器。
想到這裏,王龁欲言又止地看向白起:“還是國尉看得真切,末将敬服,隻是……”
仿佛是猜到了王龁的心思,白起目視着關外的魏軍,目視着那杆寫有“魏郾城君蒙”字樣的帥旗,鎮定說道:“不必過于擔憂,我大秦當年建造這座函谷關時,便指望這座關隘作爲我大秦的屏障,又豈是區區幾座古怪兵器、幾塊飛石就可以摧毀的?就算是讓魏軍砸上一整日,也休想摧毀這座關隘!”
說到這裏,他稍一思忖,旋即又說道:“眼下并不是出城迎擊的時候,我很了解蒙仲,他的進攻欲不亞于我,他絕不會滿足于眼下這微不足道的攻勢。……他也知道,單憑他那些古怪的兵器,仍不足以摧毀我函谷關,他之所以步步施壓,就是爲了逼迫我方出關與他交戰。倘若我方仍守關不出,他必然會進一步對我軍施壓。比如說,将弓弩手調到陣前,朝我關上射擊。……到那時,我軍再迅速出擊,必有收獲!”
“原來如此。”
王龁恍然大悟,旋即他抱拳說道:“末将懇請出戰,爲國尉摧毀那些古怪的兵器。”
『摧毀有什麽用?城外的魏軍還可以再造……該死的,蒙仲手底下那幫斥候都是吃素的麽?到現在還未發現那條僻徑麽?』
心中暗道幾句,白起目視着城外的魏軍,徐徐點了點頭:“好!此事就交給你,希望你莫要辜負向将軍對你的期待。”
“喏!”
王龁心滿意足,抱拳領命而去。
看了一眼王龁離去的背影,司馬錯微微一笑,委婉地說道:“看得出來,是很不錯的年輕人,稍微耐心一些如何?”
白起看了一眼司馬錯,沒有說話。
他知道司馬錯看得出來了,而事實上也确實是如此:對面的蒙仲,讓他有些急躁了,以至于前來提出建議的王龁其實也沒什麽錯,卻被他喝斥了一番。
沉默了片刻後,白起沉聲說道:“王龁說得不錯,必須想辦法摧毀魏軍那些抛車。……雖然縱使摧毀了這些抛車,魏軍仍可以繼續打造,但最起碼在今日可以迫使蒙仲退卻。我欲在蒙仲變陣後出城,司馬老意下如何?”
“唔……”司馬錯捋着胡須思忖了片刻,點點頭說道:“爲今之計,也隻能如此了。”
二人意見一緻,就等着關外的魏、趙、韓三軍變陣。
然而就在這時,他們忽然聽到關外的魏軍士卒們開始敲擊手中的兵器與盾牌,且口中高呼:“必勝!必勝!必勝!”
在微微一愣之後,白起與司馬錯的面色都頓時沉了下來。
擊盾示威?威懾敵軍?
這可是他秦軍一貫的做法啊……
什麽時候被魏軍,不,被蒙仲的方城軍偷學了去?
在白起與司馬錯面色難看之時,蒙仲卻是暗暗偷笑。
不得不說,秦軍擊盾示威的那套動作,雖說有消耗士卒體力之嫌,但對己方聲勢的助益卻是巨大,因此蒙仲毫不猶豫地将其偷學了過來,今日反過來用在秦軍身上。
“梆梆梆!”
“必勝!”
“梆梆梆!”
“必勝!”
在樂進的副将於應的授意下,一萬餘方城軍士卒奮力擊打手中的兵器與盾牌,每敲三下便高呼一聲必勝,起初聲音還有些混亂不齊,但漸漸地,這一聲聲呐喊變得越來越整齊,仿佛聚攏成驚濤駭浪,不止是對方城軍,就連趙、韓兩軍,在聽到這一聲聲呐喊後,亦逐漸感覺心潮澎湃,仿佛體内湧出了使不完的力氣。
“示威麽?”
廉頗轉頭看向方城軍的位置,心中很是驚訝。
畢竟這年頭膽敢挑釁秦國軍隊的他國将領,着實是鳳毛麟角。
還沒等他感慨完畢,他忽然聽到身後的晉鄙軍亦傳來了類似的呐喊聲。
顯然,晉鄙軍在效仿方城軍。
轉頭一瞧不遠處的晉鄙,卻見對方略顯得意的看了眼自己。
『……你在得意什麽?效仿方城軍而已,值得你如此得意麽?』
廉頗實在不能理解那晉鄙的想法,在冷冷瞥了一眼對方後,低頭對身邊的近衛說了幾句,叫他傳遞命令至他的副将,使他麾下趙軍亦效仿方城軍,擊打盾牌,高呼必勝。
晉鄙軍、廉頗軍,再加上随後的韓足軍,在方城軍的引導下,魏、趙、韓三軍整整四萬士卒,在經過一小段時間的磨合後,齊刷刷地擊打盾牌或敲擊兵器,制造出響聲,且同時高呼必勝,那一聲聲敲擊,一句句呐喊,仿佛溪流彙聚成怒濤,聲勢浩大。
在這聲勢浩大的示威面前,縱使是函谷關上的秦軍士卒,亦不由地開始呼吸急促,神色慌張,俨然是被敵軍的威勢奪了心志——即影響了心态與鬥志。
“啪。”
白起的拳掌重重砸在面前牆垛上,神色極其難看地罵了幾句。
隻可惜他的罵聲,卻幾乎被關外魏、趙、韓三軍的示威響聲所掩蓋,除了就在身邊的司馬錯,怕是幾乎沒人能聽仔細他究竟罵了些什麽。
『要反擊麽?』
白起回頭看了幾眼關樓附近的秦軍士卒們,本打算讓士卒們回應敵軍的示威,但在思忖了一下後,他最終放棄了這個打算,瞅着關外遠處那面蒙仲的帥旗罵了一句:“混賬。”
也是,現如今函谷關上根本沒有能反制魏軍那種抛車的手段,有什麽底氣對關外敵軍的威懾做出回應?
更何況,他也不想打草驚蛇,讓蒙仲察覺到什麽。
總之,先忍着吧,等到蒙仲變陣,派弓弩手上前,介時再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狂妄的家夥!
想到這裏,白起強行将心中的怒火壓了下來,悶聲不響地盯着關外的魏軍。
但讓他有些意外的是,足足一刻時之後,待等魏、趙、韓三軍逐漸停止呐喊示威,那蒙仲還是沒有變陣的打算,仍就隻有那些投石車在一刻不停地朝着函谷關抛射巨石。
怎麽回事?
蒙仲爲何突然變得如此保守?
不得不說,白起對此有些難以理解。
他絕不相信蒙仲今日率領四萬軍隊浩浩蕩蕩前來攻城,結果從頭到尾就隻有那足足二十架抛車在做攻擊。
這根本不是蒙仲的兵法。
『……你在等什麽?』
白起暗暗想道。
而與此同時,趙将廉頗亦在詢問蒙仲類似的問題:“郾城君,秦軍仍是守關不出,似眼下情況,我軍是否該做進一步的逼迫?”
聽聞此言,蒙仲轉頭看了一眼最近的一面旗幟,那是晉鄙軍的魏字旗幟。
“先等等。”他平靜地說道。
正如白起所猜測的那樣,蒙仲從一開始就不想強攻函谷關,隻因爲強攻會使他麾下的魏、趙、韓三軍出現嚴重的死傷,因此最佳的辦法,即逼迫函谷關上的秦軍出關與他交戰。
而那二十座投石車,正是他用來對關上秦軍施壓,逼迫對方出關應戰的底氣。
确實,投石車這種利器,确實可以摧毀函谷關,但問題是想做到這一點需要大量的投石車,比如一千架投石車,朝着函谷關轟炸個把月,足以将這座天下第一雄關砸得面目全非、破碎不堪,但問題是蒙仲哪來這個時間?
因此從一開始,蒙仲就是拿投石車當做威懾秦軍的籌碼使用,而從未指望用它轟塌整座函谷關。
但不知爲何,這次對面的白起異常的保守,居然不派兵出城摧毀他這些投石車,甚至于,都沒有叫麾下的士卒對他魏趙韓三軍的示威舉動做出回應……
“……過于老實了呀,實在不像是白起。”
想到這裏,蒙仲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可以想象,倘若白起當真是爲了什麽目的而忍氣吞聲,不回應他的挑釁,那麽這家夥此刻的面色肯定是相當的精彩。
就在他心中暗笑時,忽然有身邊的近衛提醒道:“郾君,起風了。”
蒙仲轉頭一瞧最近的幾面魏字旗幟,果然看到這幾面正在風中飄搖,朝着函谷關的方向。
是的,這個時節的風向,大多是東南風,而眼下魏、趙、韓三軍,就在函谷關的東側,從鳥瞰來看呈一段圓弧,隐隐罩住了函谷關的關城與關邑。
換而言之,此刻起風,對于蒙仲軍一方來說,是非常有利的,可以有效地加強弓弩手的射擊距離。
當然了,前提是風力并不是非常強勁,不至于将弓箭、弩箭刮跑。
“晉鄙、廉頗、韓足!”
深吸一口氣,蒙仲正色喚道。
聽到這話,晉鄙、廉頗、韓足三人立刻端正神色,拱手抱拳:“在!”
隻見蒙仲注視着遠處的函谷關,沉聲說道:“時機已至,立刻遣弓弩手上前,對函谷關做覆蓋式的射擊。”
“喏!”三人抱拳應道。
旋即,在蒙仲的命令下,魏、趙、韓三軍各派弓弩手來到陣前,借助風力朝着函谷關展開齊射,其中不乏有火箭,意在點燃關内的建築。
而同時,魏軍的二十架井闌車,亦徐徐朝函谷關推近了一段距離,繼而有許多弓弩手登上車頂,朝着關城展開射擊,意在壓制關牆上的秦軍弓弩手。
而此時,函谷關上的秦軍弓弩手們亦展開了反擊,兩軍弓弩手隔着百餘步的距離展開對射,但由于起風的關系,魏、趙、韓三軍弩手們射出的箭矢顯然更具射程上的優勢,反觀秦軍射出的箭矢,大多都在預期範圍内便無力地掉落下來。
見此,關樓上的司馬錯恍然大悟,捋着胡須驚歎道:“原來如此,原來他方才按兵不動,是在等起風……這個蒙仲……”
他搖了搖頭,并沒有說完後半句感慨。
因爲沒有意義,誰不知對面的蒙仲不簡單?
聽到這話,白起輕哼一聲,故作不在意地說道:“六七月,本就是東南風盛行,沒什麽大不了的。”
話雖如此,但他心中還是很佩服蒙仲的。
畢竟蒙仲每一步行動都有效地克制了他秦軍,這才是身經百戰的名将所具備的考量,相比較蒙仲,白起回憶曾經與他打過交道的趙将李跻、韓徐,在這方面簡直就是一塌糊塗。
果然,隻有擊敗這樣的對手,才能體現他白起的價值!
攥了攥拳頭,白起的鬥志仿佛被點燃了。
此時他耳邊,仿佛又回蕩起了穰侯魏冉對他說過的那句承諾。
「……隻要你擊敗蒙仲,我便奏請大王,封你爲武安君。」
想要擊敗蒙仲、一雪前恥的鬥志,再加上穰侯魏冉的承諾,這使得白起此刻的情緒異常的高漲,他高聲喝道:“王龁呢?可已準備好出擊?!”
當即,便有幾名跑到城牆的内側,朝着關内城門底下喊話:“王龁将軍,國尉問你是否已經準備好出擊?”
此刻正在城門内側候命的王龁一聽,當即高聲喊道:“請回禀國尉,末将已準備就緒。”
聽到這話,那幾名秦卒立刻回禀白起。
白起一聽,當即揮手下令道:“開城門!”
一聲令下,函谷關關樓下方的三個城門洞同時徐徐敞開,秦将王龁率領着不計其數的秦卒,從其中奔出,仿佛洪水般朝着遠處的魏、趙、韓三軍湧去。
“殺!”
因爲魏、趙、韓三軍方才的示威而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秦卒們,此刻爆發出一股震天般的咆哮。
“唔?”
對面的蒙仲立刻就注意到了函谷關前的驚變,哭笑不得之餘,亦頗有些無奈。
“居然選擇在這個時候殺出來麽?哼,憋了許久吧?”
瞥了一眼函谷關方向,蒙仲下令道:“叫弓弩手們徐徐後撤,步卒上前抵抗敵軍。……晉鄙、廉頗、韓足,你三人立刻回歸軍中。”
“喏!”
三人抱拳領命,除晉鄙因爲軍隊就在此地而沒有離開外,廉頗、韓足當即騎乘戰馬、乘坐戰車,返回其各自的軍中。
此時,晉鄙欲言又止地對蒙仲說道:“郾城君,秦軍既出關應戰,不如您到中軍去?在下擔心待會無法顧忌郾城君。”
蒙仲笑着說道:“無妨,晉司馬隻管指揮士卒即可,别看我這樣,我其實亦有自保之力。”
“不不不,在下不是說郾城君沒有自保之力……”
晉鄙連忙解釋道,不過看他神色,卻不是很有說服力。
從旁,正準備返回中軍的樂進,在聽到晉鄙這話後暗暗好笑。
不得不說,随着蒙仲的名氣越來越大,世人逐漸都知道他是莊周、惠施、孟轲三位聖賢的弟子,因此潛意識中難免誤會蒙仲是一個偏向于智将的統帥,然而樂進卻知道,這個所謂的智将,單論個人武力其實在他方城軍足以排入前三,比他樂進這個方城軍的前軍先鋒大将還要猛,隻不過蒙仲幾乎不曾展露個人實力罷了。
想想也對,倘若落到連作爲主将的蒙仲都需要親自上陣殺敵的境況,方城軍基本上也就是離戰敗不遠了。
“行了行了,阿仲,你在這裏,晉司馬他壓力很大,還要分心來保護你,你還是跟我到中軍去吧。”
在蒙仲、樂進二人身邊近衛的莫名笑容中,樂進把蒙仲拉走了。
雖然不明白蒙仲、樂進二人身邊的近衛們爲何會露出那種古怪而不失禮貌的笑容,但正如樂進所言,蒙仲離開後,晉鄙确實少了幾分顧慮。
隻見他目送着蒙仲、樂進等人走出十幾丈遠,旋即轉身面向正以兇猛之勢朝着這邊沖來的秦軍士卒們,高聲呼喝道:“河東軍聽令,殺光這些該死的秦人!”
說罷,他右手一伸,身邊的近衛立刻遞上了他的兵器,一柄丈餘的鐵質戈矛。
隻見他單手舉着戈矛指向迎面而來的秦軍,厲聲喝道:“殺!”
一聲令下,他率先朝着那些秦卒奔去,而附近他麾下的士卒們,亦一個個沖向秦卒。
論氣勢,晉鄙軍毫不遜色迎面而來的那些秦軍士卒。
可能是聽到了身背後的動靜,正跟着樂進返回中軍的蒙仲停下了腳步,有些驚訝地看向晉鄙軍,看向晉鄙所在的方向。
盡管場面已有些混亂,但他還是可以看到,晉鄙身先士卒,率領着麾下魏卒朝着迎面而來的秦卒,氣勢十足地展開了沖鋒。
“……”
他微微皺了皺眉頭。
“很粗暴的戰法啊,對吧?”
從旁,樂進感慨地說出了蒙仲的心聲。
“唔。”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方城軍,是蒙仲等人親自訓練的,注重以陣勢破敵,說白了,每一名方城軍士卒都被要求與同伴合作,整齊一緻,畢竟這樣能有效地減少己方的傷亡。
但晉鄙軍,或者說河東魏軍不同,從晉鄙下達殺敵的那一刻起,晉鄙軍的步卒陣型就已經有些混亂了,頗有些各自爲戰的意思。
可就是這樣一支亂了陣型的軍隊,卻在晉鄙的率領下,反過來殺入了秦軍的腹中。
對此蒙仲隻能說,不愧是魏武卒!不愧是魏國經過層層篩選、層層選拔而聚攏的銳士!一般的軍隊根本擋不住這種如狼似虎的軍隊。
“河東猛夫晉鄙在此,秦将速速前來受死!”
隻見在亂軍之中,晉鄙手持那杆巨大的戈矛大打四方,縱使是秦軍的士卒們,亦被這位猛将的實力所震驚。
然而,卻仍有人不服。
這個人,正是趙國的将領,廉頗。
『……哼,這晉鄙,也就那點程度而已。』
當晉鄙于亂軍中大殺四方時,趙将廉頗毫不示弱,于側旁一舉殺入秦軍的側翼。
并且,他直奔着秦将王龁所在的位置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