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等至四月中旬時,魏國河東守公孫豎的部下窦興、魏青等人,率領約三萬河東軍南渡大河,趕至韓國宜陽,成爲繼方城軍之後第二支抵達彙兵地點的聯軍。
至此,魏國伐秦的軍隊已全部集結于宜陽,約五萬人數。
别看這支魏軍人數并不多,僅僅隻是五萬左右,但要知道,這五萬魏軍全部由河東軍與方城軍組成,方城軍在經曆過宛方之戰後,已蛻變爲一支經得起考驗的悍卒,更别說軍中八成以上士卒都是魏武卒組成的河東軍——不錯,這些河東軍的魏武卒,正是當年蒙仲在伊阙之戰中挽救回來的老卒,也是河東郡最珍貴的抵禦秦國的力量。
當日,當方城騎兵将河東軍抵達宜陽的消息送到城内,告知暴鸢與蒙仲後,蒙仲便與暴鸢一同出城迎接了窦興、魏青等将領。
闊别數年再次相逢,窦興、魏青二人也頗爲興奮,待瞧見蒙仲親自出城迎接後,他二人亦當即脫離隊伍,乘坐着戰車率先迎了上來。
待來到蒙仲等人面前後,他二人下了馬車,上前爽朗地與蒙仲打招呼:“暴帥、蒙司馬,好久不見。……不對,如今該稱呼蒙司馬爲郾城君才對。郾城君,還記得我二人否?”
在暴鸢的笑聲中,蒙仲點點頭笑道:“在下豈會忘卻窦、魏兩位司馬?”
說着,他看了看不遠處的河東軍,問道:“這次來的,隻有窦司馬與魏司馬麽?”
此時窦興正與蒙虎互錘胸口,相互拍着肩膀熱情地打着招呼,聽到蒙仲這話後,窦興笑着解釋道:“費恢、梁習二人,被軍将留在河東了。不過,軍将給郾城君調來了一名勇将。”
說罷,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河東軍,待瞅了半響後,忽然大聲喊道:“晉鄙!晉鄙!過來這邊。”
蒙仲順着窦興目光投向的方向看去,約十幾息後,便看到有一輛戰車徐徐而來。
仔細一瞧,這輛戰車上站着一名頗爲年輕的将領,大概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神色冷淡、态度倨傲,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
隻見此人乘坐戰車來到了窦興、魏青二人身邊,翻身下了戰車,朝着窦興、魏青二人抱了抱拳,甕聲甕氣地說道:“窦司馬、魏司馬。”
“來,晉鄙。”
魏青招招手,将這名叫做晉鄙的将領召到面前,旋即向蒙仲介紹道:“郾城君,這位乃是我河東軍的勇将,晉鄙,犀武生前亦很是器重他。……晉鄙,這位便是郾城君。”
蒙仲微微一笑,正要打招呼,卻見晉鄙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沉聲說道:“郾城君蒙仲……我知道你,你用卑鄙的手段犧牲了犀武,才成就了你的名聲。”
“晉鄙!”魏青面色一沉,壓低聲音呵斥道:“住口!事實并非你想的那樣!”
而聽到晉鄙的話,蒙仲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困惑問道:“抱歉,你方才說什麽?”
“我說,你用卑鄙的手段犧牲了犀武,這才成就了你的名聲。”晉鄙面不改色地重複道。
聽到這話,蒙仲還未有任何表示,在旁的蒙虎率先惱了,大步朝這邊走來,口中罵道:“喂!你這家夥胡言亂語什麽?!”
“阿虎!”
蒙仲伸手攔下了準備教訓對方的蒙虎,旋即平靜地詢問晉鄙道:“我并不明白,爲何你會這樣認爲?”
聽到這話,晉鄙目視着蒙仲,沉聲說道:“曾有伊阙之戰的逃卒逃回河東,告訴了我犀武戰死的真相,是你……是你郾城君蒙仲,當時攪亂軍心,使一部分魏軍退守伊阙山,害得犀武最終戰敗,被秦狗所擒……”
“夠了!晉鄙!”
窦興走過來喝道:“我等反複與你解釋過,當時郾城君的判斷是正确的,若非郾城君當時果斷說服軍将退守伊阙山,當時十八萬魏軍注定将葬身于那場夜襲,是郾城君救了我等,救了我河東軍數萬将士!”
“不!”晉鄙沉聲反駁道:“是犀武救了你等!……那一晚,犀武以及那數萬勇敢的河東兒郎,代替你等付出了犧牲……”說罷,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冷淡地說道:“郾城君,你很狡猾,見犀武與那些勇士與秦軍殺得筋疲力盡,趁機進攻秦軍,攬下了全部的功勞。”
說罷,他目視着蒙仲微微搖了搖頭,繼而轉身上了戰車。
窦興見此大怒,緊走幾步欲追趕上去,同時口中大罵:“晉鄙!你這個混賬,你給我回來!晉鄙!”
然而晉鄙卻視若無睹,面無表情地吩咐駕車的士卒載着他返回了軍中。
看着晉鄙乘坐戰車返回了軍中,魏青亦是面色難看,頗有些不知所措地對蒙仲說道:“郾城君請莫要在意,那混賬就是個莽夫,那厮得罪之處,我與老窦在這裏向你賠罪了。”
蒙仲微微一笑,擺擺手表示不在意,因爲他覺得那個晉鄙有點意思。
其實在伊阙之戰中,蒙仲最爲人所诟病的一點,就是他沒能通過與秦軍交涉的方式,将公孫喜救回來,而是直接向秦軍發動了攻勢,因爲這件事,當時魏國國内也有人質疑蒙仲這樣做是不是爲了總攬軍隊,因此要借秦人的手将公孫喜除掉。
當然了,會提出這種質疑的,基本上都是不曾參與伊阙之戰的吃瓜國人,真正參與了伊阙之戰的兵将,像公孫豎、窦興、魏青等人,包括那數萬河東軍,都不曾因爲這件事質疑過蒙仲,因爲他們當時親身體會,都很清楚就當時的情況來說,蒙仲根本沒有辦法救回公孫喜。
而之所以蒙仲覺得這個晉鄙有點意思,則是因爲晉鄙質疑他的點與當時魏國國内質疑他的點不同——晉鄙并不質疑蒙仲爲何沒有設法營救公孫喜,他質疑的,是蒙仲在當時魏軍遇襲那晚,攪亂軍心使得魏軍兵力分散,有一部分魏軍撤往了伊阙山,以至于最終導緻公孫喜戰敗。
從這個質疑他的點就可以看出,晉鄙還是明白些是非的,至少沒有把公孫喜戰死的責任全部怪在他身上。
看了一眼因爲自己沒有立刻回應而有些忐忑不安的魏青,蒙仲微微一笑,安撫道:“仔細想想,其實他說得也沒錯,沒有犀武頭一天晚上奮力抵擋秦軍,消耗了秦軍的體力,次日咱們又如何能反制秦軍呢?”
魏青點點頭說道:“話雖如此,但那厮将責任怪在郾城君身上,卻是不應該……但凡是經曆過那場戰争的人,都很清楚當時究竟是什麽樣的狀況……”
從旁,華虎淡淡問道:“此人當時并不在軍中麽?”
“晉鄙那時被調任風陵渡,防備秦國的華陽君芈戎見我河東當時守備空虛而趁機進攻……”窦興解答了華虎的疑惑,旋即沉聲對蒙仲說道:“郾城君,你放心,我定會叫那厮向你低頭認錯。”
“沒必要。”
蒙仲笑着說道:“我方才看他神色,他并不是恨我,而是在質疑我當時的判斷,這屬于兵法上的探讨,日後有空暇的時候,我與他辯論辯論,解答他心中的疑問即可,何必爲了這麽點小事弄得衆人都不開心呢?”
窦興與魏青對視一眼,抱抱拳佩服地說道:“郾城君心胸豁達,我等佩服。”
蒙仲笑着擺了擺手,旋即轉頭看了一眼暴鸢,笑着說道:“好了,給了爲你們接風,暴帥已在城内置備了酒肉,你二人速速将軍隊安頓好,今日我等好好喝些酒。”
聽到喝酒,窦興頓時來了興緻,舔舔嘴唇笑道:“好好,喝酒好,不瞞諸位,從安邑啓程時,我偷偷灌了幾個水囊的酒,結果大軍還未跨過大河,我那些酒囊就空了……随後一路上爲了不耽誤行程,我也不敢去找酒吃,可饞死我了。”
“哈哈哈哈……”
衆人聞言大笑。
“好了,那先不聊了,我與魏青立刻去安頓軍隊……”
“好。”蒙仲點點頭,旋即又叮囑道:“順便也邀請那位晉司馬,另外……我知道窦司馬你的脾氣,莫要爲難他。”
窦興聞言看了一眼蒙仲,旋即笑着點了點頭:“好,看在郾城君的面子上。”
說着,他與魏青便與蒙仲等人告别,返回軍中,引導麾下士卒在宜陽城外駐紮。
看着遠處就地駐紮的河東軍,暴鸢捋着胡須輕笑道:“居然還有人爲當日伊阙之戰而質疑老弟。”
說罷,他搖了搖頭,淡淡說道:“沒有老弟當日力挽狂瀾,此刻城外的魏韓兩軍,皆早已不複存在。”
爲避免邀功嫌疑,蒙仲也不知該說什麽,然而此刻蒙虎卻嘿嘿笑道:“老暴,别瞎說啊,這裏頭還有咱方城軍呢。”
“哈哈哈哈……”
聽到蒙虎的打诨,暴鸢哈哈大笑。
大約一個時辰後,待窦興、魏青二人将駐紮的事宜安排妥當,便強行帶着晉鄙回到了城門這邊。
此時,蒙仲注意到晉鄙的左臉臉頰稍稍腫了一塊,他微微皺了皺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正與蒙虎、華虎二人談笑自若的窦興,但最終,他還是識趣地沒有追問。
畢竟,這也是人家河東軍的内部事,他也不好幹涉。
當日的傍晚,暴鸢在城内的縣府宴請了魏韓兩軍的将領,因爲彼此都是當年伊阙之戰時并肩與共的老相識,自然也不會有什麽見外,以至于酒宴一開始,場内的氣氛就很火熱,敬酒的敬酒,拼酒的拼酒,不一而足。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晉鄙了,一個人坐在靠角落的位置,面色深沉地喝着悶酒。
見此,蒙仲與暴鸢打了聲招呼,端着自己的酒碗走到了晉鄙身邊,徑直在晉鄙身側坐了下來,伸手操起旁邊酒缸中的酒勺,給自己舀了一勺。
晉鄙當然不至于眼瞎到看不到蒙仲一個大活人在自己身邊坐下,皺了皺眉頭,但沒有說話。
忽然,他聽到蒙仲問道:“晉司馬……恨我?恨我害死了犀武?”
晉鄙沉默不語。
平心而論,他并不憎恨蒙仲。
畢竟像公孫豎、窦興、魏青、費恢、梁習等當年跟随公孫喜征戰伊阙的河東魏将們,在戰後回到河東,均一緻認爲犀武的死與蒙仲無關。
這些位将領,那可是公孫喜的心腹愛将,倘若其中有人質疑蒙仲,晉鄙或許還難免有所胡思亂想,但這些位将領皆一緻認爲犀武之死與蒙仲無關,晉鄙自然也不會将公孫喜的死,歸罪于蒙仲身上。
說到底,晉鄙隻是心裏有些不平衡罷了。
畢竟當年那場伊阙之戰,一手提拔了他的公孫喜居然敗在秦國一個籍籍無名的将領身上,幾乎可以說是身敗名裂,反觀蒙仲,戰前不過是區區一介師帥,可最終卻成爲了這場戰争的最大功臣,就連公孫豎、窦興、魏青等人亦紛紛對此人贊不絕口,幾度表示希望蒙仲代替已故的公孫喜接任河東守的職位,這讓晉鄙感到心裏不平衡。
說白了,有些道理他不是不懂,隻是他心裏不舒服罷了。
見晉鄙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蒙仲端着酒碗抿了一口,旋即怅然說道:“據我所知,但凡是知曉犀武曆來功績的魏人,都對犀武的戰死扼腕歎息,我亦如此。犀武當年最大的敗因,就在于他太過于輕敵,認爲秦将向壽、白起一流不足以與他抗衡,自認爲勝券在握,以至于在秦軍尚未擊敗的情況下,就急着開始算計韓國的軍隊,試圖教唆韓軍與秦軍厮殺,使他麾下的軍隊能以最小的傷亡代價赢得勝利……不管你信與不信,我曾幾度勸過犀武,奈何他不肯聽從,最終把我打發到伊阙山,負責監視秦軍的異動。當時我身邊的人都很生氣,但我并不氣,隻要魏軍能取得勝利,犀武怎樣對我,我并不在意。……我是宋人,自趙國斷絕了與我宋國的邦交後,魏國是唯一能庇護我宋國不受齊國威脅的盟友,我投奔魏國、在魏國出仕的目的,除了确保魏宋兩國的邦交外,亦要确保魏國依舊強盛……因私廢公害死犀武這等天下名将?這不合我前來魏國的初衷。”
“……”晉鄙聞言看了一眼蒙仲,但依舊沒有說話。
見此,蒙仲也不在意,抿了一口酒後繼續說道:“你質疑我遇襲那晚爲何要說服衆人退守伊阙山,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爲當時秦軍占盡先機,他們攻破了北、西、東三處營寨,我軍士卒中有很多人當時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就被秦軍所殺,倉促應戰,如何能擊敗秦軍?因此我向犀武建議退守伊阙山、重整旗鼓,但當時犀武并沒有聽取我的意見,他要用擊退秦軍來挽回他的謬誤,用兵法來說,這是意氣之戰,是盲目的做法。……不過你說得沒錯,遇襲那晚的次日,我與窦興、魏青等人之所以能反制秦軍,确實是因爲前一晚犀武與其麾下勇敢的将士們拼死與秦軍鏖戰,消耗了秦軍幾乎所有的體力,這才使得我當時的計策順利施行,因此你覺得,我在伊阙之戰的名氣,是因爲犀武的犧牲,我亦不否認,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同樣不希望犀武與那數萬魏軍的戰死……正如我方才所言,若魏國因爲秦國而衰弱,我宋國便無法得到魏國的庇護。”
說到這裏,蒙仲轉頭看向晉鄙,正色說道:“我很遺憾犀武的戰死,但是在那場仗中,我已做了我力所能及的所有的事。”
說着,他端起酒碗,朝着晉鄙做出示意的動作。
“……”
看看蒙仲端着的酒碗,再看看他誠懇的神色,晉鄙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舉起了面前的酒碗,與蒙仲稍稍碰了一下。
“敬魏國,敬犀武。”
“……敬魏國,敬犀武……”
相視一眼,蒙仲與晉鄙皆一口飲下碗中的酒水,旋即,蒙仲拍了拍晉鄙的肩膀,站起身來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看着蒙仲離去的背影,晉鄙低着頭沉思了片,旋即伸手抓了抓頭發。
此刻他的面色,已不像先前那般冷漠。
“精彩。”
待蒙仲坐回自己的坐席後,暴鸢輕輕拍了拍手掌,笑着說道:“三言兩語,便化解了他人對你的誤會,老弟不愧是名家弟子。”
“不,這是道家的範疇。”目視着有些困惑的暴鸢,蒙仲輕笑說道:“我的老師莊夫子曾教導我,想要說服别人,最好是通過誠懇而樸素的道理,用巧言說服他人,隻能使人一時相信你;但用道理說服他人,就能使人始終相信你。”
“言之有理。”暴鸢連連點頭,旋即舉起酒碗笑道:“敬莊夫子。”
蒙仲笑了笑,舉起酒碗與暴鸢稍稍碰了一下。
旋即,待他與暴鸢滿飲了這碗酒,轉頭再看向晉鄙那邊時,卻看到他的兄弟樂進不知何時已坐到了晉鄙身邊,正與後者喝着酒。
而晉鄙的态度,明顯比方才随和了許多。
可能是注意到了蒙仲的視線,晉鄙轉頭看了過來,見此,蒙仲便舉起碗示意了一下。
旋即,晉鄙亦舉起了酒碗。
十日後,奉陽君李兌攜趙希、董叔、廉頗等趙将,亦率領五萬趙軍抵達了宜陽,至此,魏、趙、韓三晉的軍隊,整整十五萬軍隊,已在宜陽集結完畢。
待等到五月中旬,齊燕兩國軍隊亦前後抵達宜陽,在奉陽君李兌的統帥下,近二十五萬諸國聯軍,浩浩蕩蕩朝着秦國的函谷關開拔。
繼當年田章、公孫喜、暴鸢三人率軍攻打秦國之後,諸國聯軍将再次挑戰函谷關這座扼守秦國門戶的雄關。
一場鏖戰,就此拉開帷幕。